和喬志兵的這次對話,緣起自兩個月之前。當時,他和團隊正在籌備上海油罐藝術中心每年一度的「油罐玩家藝術節」。那次活動後來卻迎面遇上了一次罕見的颱風天氣。
名爲「貝碧嘉」的颱風,據稱是上海75年來所正面迎接的最強級別風暴,它就如同一把遽然出現的楔子,橫生闖入了正常的生活節奏。自它登陸當天的一早,狂風便席捲著暴雨開始在樓宇和公路間奔襲,整個城市也旋即在呼嘯聲中變得模糊一片。
當時爲期三天的玩家藝術節剛剛進入第二天,但就在距離美術館園區不足百米的馬路上,因爲肆虐的強風和傾瀉四流的雨水,治安人員不得不臨時啓動交通管制:前方的油罐藝術中心,及其臨近的黃浦江岸區域,都被隔絕在了茫茫的風雨雲之中。
但那天的活動最終還是堅持了下來。等到下午風力漸息,經過一番安全評估之後,便又恢復了原計劃的流程。事後喬志兵說,在那種天氣下選擇讓活動繼續,已經不再是爲了門票,而是他更希望能保持住一場藝術活動的連續性。這幾年運營藝術機構也時常會遇到「風浪」,他已經習慣了在各種各樣的不確定性中解決問題,在他看來,「停下來是最容易的,但有些事就是需要一鼓作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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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見到喬志兵,是在一個月後。那時他剛從歐洲的兩個大型藝博會出差歸來,11月的上海藝術周又已經臨近,油罐藝術中心即將開幕的三個新展覽也進入到了最後的衝刺階段。
樓下的展廳正在布展;眼前的桌上鋪滿了圖紙;面積巨大的環形辦公空間裏,工作人員們來來去去,氛圍雖不算喧鬧,卻正被一種緊鑼密鼓的壓力感所填滿。
這段時間中,喬志兵一直處在高強度的工作節奏裏。他把自己的工作方式形容爲「永遠要把指揮部推到戰場的最前線」。因爲繁重的工作日程,如今他的腳部已經落下了長期的損傷。在喬志兵看來,一個展覽的實現和完成是很愉悅的事情,但很多人只是看到了這個行業光鮮、綺麗的那一面,其實在藝術的真實工作中,會有很多具體的、像工人那樣需要上手幹活的部分,不一定所有人都能接受。
今年,是喬志兵和上海油罐藝術中心走過的第五個年頭。2019年,他在一片矚目中,以藝術藏家的身份在上海西岸創辦了這家非營利藝術機構,在此之後的時間裏,油罐藝術中心也因爲先鋒的藝術展覽和前衛的活動,成爲中國藝術版圖中一個個性鮮明的存在。
如今五年時光一晃而過,中國當代藝術所面對的內外部環境已然發生了不小的變遷,曾經蓬勃的生態走過了一番起落浮沉,就連眼前這⽚上海西岸地區的藝術羣落,在近來也持續面對著變數叢生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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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對話中,喬志兵一直表示,他自己並不是一個偏愛回顧和總結「意義」的人,「堅持向前走」一直是他看重的信條。
然而不能否認的是,當經歷了從藝術藏家向藝術機構工作者的角色轉換,同時又親歷了一場行業週期的發生,在這個過程裏,必然會真切地伴隨著複雜且微妙的價值視角調整。對喬志兵來說,這是一段漸進的、獨特的人生歷程。如果還要繼續在這條道路上前進,就很難忽略掉身後那些不斷累積、日益清晰的認知與感慨。
當我再次和喬志兵提起那次颱風中的「玩家藝術節」,他表示,「玩家」既像自己當下的某些心境,也代表著他的一些寄託。
喬志兵說,藝術對他而言就像一個「遊樂園」,藝術中真實存在著可以爲不同境遇中的人們帶去慰藉和鼓舞的能量。而在一個藝術生態整體低迷、懸浮的時刻,他也覺得,每一位從業者能在自己的工作中保持積極,對幫助他人抵抗住消沉也是至關重要的。
喬志兵同時還表示,他至今仍然對藝術抱有著強烈的感性態度,而日復一日爲藝術的操持,也變成了一種修煉,讓他的心中逐漸生出一種屬於藝術工作者的自尊和恥感,這也會推動他進一步去思考與藝術有關的使命、尊重和堅持。
以下文字經對話整理,出版前經受訪者審校
1,距離
「一家中國的當代藝術機構,在今天存在的價值和意義是什麼?」
前段時間我去歐洲出差,主要參觀了倫敦的弗里茲(Frieze)和巴黎的「巴塞爾巴黎」(Art Basel Paris)兩個藝博會。因爲那次旅行,我有了一些既熟悉又新鮮的體會。
無論在倫敦還是巴黎,依舊還是能感受到那種既先鋒又富有底蘊的藝術氛圍。從各個展覽主題所表達的力度、作品的重量級,到行業資深人士的參與程度,以及整個城市範圍內因藝術而聯動起來的大大小小的活動,你可以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身處在一個「藝術的節日」裏。應該說,在全球藝術市場整體狀況不太好的情況下,仍然能看到很多藝術工作者們在透過工作,爲這個生態帶來鼓舞。
但與此同時,我也會意識到,中國當代藝術與世界之間正在顯現出的「距離」感。比如在一些重要的藝術機構,常會看到來自南韓藝術家們的展覽。一直以來,我們更熟悉的感受是,中國當代藝術在亞洲以及世界舞臺上的活躍度和影響力,其實並不遜於南韓,甚至是領先的。但是現在,從藝術家到藏家再到畫廊,可以很明顯地感受到南韓藝術生態在世界的發展是更加彭勃的。這種面貌,和南韓政府的支援以及南韓藝術機構的努力是分不開關係的。
我說的這種「距離」,也意味著一種我們與別人之間的位置關係,如今這種關係會讓我思考,作爲一家中國的當代藝術機構,在今天存在的價值和意義是什麼?應該做些什麼?
進入了11月,上海也迎來了自己的城市藝術周。每年這個時候,相信上海的各家藝術機構,都會在力所能及的條件下拿出自己最好的展覽,呈現給公衆。各種展覽的密集出現,自然就會呈現出不同的層次。我覺得,當豐富的藝術展覽集中在一個時間、一個地方發生,會吸引更多的人來到上海,讓這裏的藝術生態被更多人看見。
但我會思考的其實是另一個問題。每年的藝術周就像是一劑按時出現的興奮劑,行業會因此進入到一種快節奏的興奮狀態裏,大家會有很多展覽要看,很多活動要參加,行程都是滿滿的。但面對一次熱鬧的藝術周,眼前的藝術所呈現的驚喜究竟有多⼤?這⾥的藝術市場是否還在得到真正的重視和關注?在這種一下子熱烈起來的氛圍和聲勢之後,在每天的城市生活中,藝術的處境又是什麼樣子的?
現在每年能來現場看展覽的人數,的確是在明顯下降的;具有國際影響力的藝術家來做個展覽,也變得越來越不容易;近年來,大家似乎都不像以前那麼「積極」了,⽽且這是一種藝術生態的整體性的「不積極」。
作爲中國的藝術機構工作者,使命之一就是要用美好的感觀去呈現出有意義的展覽。如果你曾經知道「好」是什麼樣子,就要盡⼒去維持住那個「好」的標準,要時常提醒⾃己,明確底線,守住精氣神。藝術生態整體的積極性,往往需要彼此之間的鼓舞才能真正成型。⽽如果一個藝術機構習慣了做平庸的、沒有意義的東西,⽤不著誰去關掉你,你⾃己就會失去存在的意義。
在過去的五年中,因爲創辦和運營上海油罐藝術中心,我得以從一個藝術工作者的視角,見證了中國當代藝術的環境所發生的變化。有時在生態環境不那麼熱鬧的時候,反而能誕生好的創作。我相信在這個時代,同樣會存在偉大的藝術。
2,價值
「理解一件作品,終歸需要你靜下心來,坐在那兒體驗一會兒」
我最早是以藏家的身份進入藝術領域的。直到今天,我都覺得⾃己是在以一種感性的視角去看待藝術的價值。至少對我來說,藝術帶給人的「希望感」是真實存在的。
這⼏年,運營這家藝術機構也經歷過很多困難的時候,但最終沒有變得特別消極,可能也和藝術對我的影響有關係,我始終相信藝術的力量。
在我看來,藝術中有激烈的能量,也有讓⼈安靜的力量,藝術的魅⼒之一,就在於它會因爲觀看者心態或境遇的不同,展現出不同的能量感。
⽐如托馬斯•豪斯雅戈(Thomas Houseago),最初結識他的時候,他給我的印象,就是那種雕塑家式的、直接的力量感。因爲他的創作過程,需要⾼強度的體⼒,所以他本⼈的能量也一直是很「外向」的。但近來,他遭遇了比較嚴重的精神問題,他的思考方式也因此回到了一種很「童真」的狀態,那種狀態又讓他的創作出現了新的變化。
相比之下,黛博拉-喬伊斯•霍爾曼(Deborah-Joyce Holman)這位藝術家,則是一種安靜向內的能量。她所專注的創作領域是黑⼈藝術和酷⼉文化。在黛博拉的生活中,她常會面對很多與「身份」有關的問題,她並不想作爲「少數的異類」被對待,並且在以⾃己的方式進行抗爭。這種激烈的態度最終體現在她的作品中時,卻變成了⼀種很安靜、很細膩的東西。
藝術家們的創作,都是在以敏感的心靈回應現實中的各種問題。有時當你真的看懂了一個藝術家的表達,或許會發現,即便你們來自不同的文化環境,但是在TA的思考中,也有和你的經歷、和你的現實處境相聯通的部分。而藝術的表達與啓發,往往需要在與作品面對面的時候,才能真正感受得到。如果一個展覽能精準地發現並呈現出這種能量,那將是非常幸運的事情。
現在大家的日程都太忙了,人們似乎已經習慣了「像快速刷屏」一樣看東西、聽東西,甚至動不動就想給調成「倍速」的。在每年的藝術周,有的人甚至要看上100多場展覽。有時候在美術館的門口呆了一下,就算來過了,因爲實在是沒時間。
但總⽽言之,我覺得藝術中始終存在著藝術品交易之外的價值,這種價值可能需要花上一些時間才能感受得到。藝術在本質上是能讓⼈安靜下來的東西,理解一件作品,終歸需要你靜下心來,坐在那兒體驗一會兒。在未來,人們或許會越來越需要那種能夠表達平靜的、日常的藝術作品。
3,向前走
「尊重」因何而來,藝術怎樣「向前走」
作爲一傢俬營藝術機構的創辦者和館長,這是一個退不了休的工作。
過去我以藏家的身份去參加各種藝術活動,總會處在一種相對舒服的位置上。藏家所得到的重視,更多是和Ta的個人的品味、興趣以及購買力相關的。但藝術這個生態其實有很多的維度,相⽐之下,運營一家實體藝術機構要困難的多,操心和責任也多了很多;而且作爲⼀家藝術機構的負責人,別人對你投以關注的理由,也會更多集中於你「在做什麼樣的事情」。
同樣,今天看到世界各地的藝術工作者們的工作,我的⼼裏也會生出⼀種動力,也想去做更多的事情。這種動力是一種同樣作爲藝術機構工作者的「⻣氣」,是一種實實在在的期待。
我也更想去證明,今天中國的藝術工作者們,仍然有自己的創造力,中國的藝術家仍然值得被世界看到。因此也會覺得,更努力地把眼下的工作做好,是很必要的事情。
我不太總結⾃己的職業生涯,也認爲藝術永遠是在一種「進⾏時」的狀態裏,「當代」就是「當下」。但一路走來,我算是經歷了不少。更準確一點說,我覺得⾃己是一個「一直在往前走」的人。
最終讓一家藝術機構的工作「成立」的,還是要看它有沒有真正的創造力。我依然在堅持的理由之一,也是因爲在我心⾥,油罐藝術中心依然存在一個理想的狀態:人們總能對這家藝術機構報有一點期待,能相信這⾥會有新鮮的事情發生。
從事藝術機構的工作,我在初期也算是「外行」,但是因爲藝術,慢慢認識了很多優秀的藝術家,認識了很多有智慧的人,我很珍視在這個過程中得到的尊重。如果不是因爲接觸藝術,不可能收穫這些閱歷,應該說,藝術給了我一個瞭解世界、思考人生的通道。
回到你最初提到的那個關於「意義」的問題,對於我個人來說,這個問題或許就是:「你怎麼證明你經歷了這個時代」?我做過一些事情,希望在這個時代裏留下一點痕跡:以後人們提到「老喬」,能記得他做過油罐藝術中心。
(本文所用圖片致謝上海油罐藝術中心及藝術家。作者及編輯郵箱:zhen.zhu@f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