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駛過中原瓜達拉瑪山下的隧道後不久便到達馬德里。我住進了由銀行辦公大樓改建的「馬德里EDITION」,睡房外就是16世紀的「赤足女修道院」。早上醒來,坐在接近家庭式裝修的簡潔房間裏,感覺與窗外太陽底下的世界基本沒有距離。這種體驗與一些奢華細節繁複厚重的酒店形成對照,後者尋求在客人入住期間,能提供一種遠離日常的舒適感。但那種層層包裹的奢華,一旦踏出房間,往往即會被現實的強光所擊碎。
幾個月後,我到達新開張的「羅馬EDITION」,巧合的是,酒店同樣是由銀行大樓改建,但在翻新這幢1940年代典型「理性主義」風格建築時,Ian Schrager和他的團隊保留了原有的斑紋大理石樓梯、中央庭院、雕像和燈具。一座戲劇性的青銅金屬遮陽篷,俯瞰著柚木長椅和獨立傢俱,連同義大利風格的燈籠佈置,營造出了一種傳統羅馬花園的氛圍。大堂七米高的天花板、落地窗與翡翠綠窗簾不乏戲劇感,但石灰岩地板和白色傢俱,讓人回到了Ian Schrager所倡導的柔和極簡風格里。
有關Ian Schrager所提倡的「大衆奢華」理念,隨著上海和三亞的門店早些年登陸國內,國內消費者也略有了解。正是Ian爲今日人們耳熟能詳的「精品酒店」(boutique hotel)定義下概念:酒店的建築風格和室內設計注重藝術和創造性,避免傳統酒店的千篇一律。每家酒店都應反映其所在城市的文化個性。
比如說,巴塞隆納EDITION挨着著名的聖卡特琳娜市場,凸透的玻璃飄窗幕牆,與旁側購物大道萊埃塔納大街(Via Laietana)上密集的20世紀初藝術裝飾風格與新古典主義建築形成鮮明對比。尤其是著名的哥特區就在咫尺之外,出了走兩步就見到磷峋參天的巴塞隆納大教堂。酒店在Ian的設計理念基礎上,請來本地設計師爲店堂內部注入巴塞隆納所在的加泰羅尼亞地區風格。所有房間內都鋪上橡木人字形拼花地板和胡桃木鑲板,木材保留了原來的紋路,浴室內的馬其頓斯拉夫白大理石與銅質裝飾呼應,選色與光澤柔和低調,令人感覺親切和溫暖。
在我看來,Ian Schrager的酒店少了一點形式,或者說儀式感,具體來說,比如減掉了傳統高階酒店中的行李員、客房服務;酒店的公共性則更受到注重。早些時候,Ian透過網路在美國家中開啓了和我的對話,爲我解答了關於「大衆奢華」概念的一些問題。
47年前,Ian曾在哥倫比亞廣播公司工作室舊址上聯合開辦了一家夜店「Studio 54」,迅速成爲紐約的潮流風向標。後來Ian開始做精品酒店,他最新創辦的「PUBLIC」酒店,店內也加入了夜店元素。Ian的先鋒思維,在酒店業界曾獨領風潮20年,不過,酒店中開辦夜店的成功,於1998年引來了效仿者:今日全球開花的W酒店。後來者的搶灘,曾令Ian的酒店事業一度受阻。20年前,Ian經過深思後將名下公司大部分的股份賣掉,然後以自己的名字註冊了公司,宣佈「不想管理酒店集團,只想設計和開發酒店」。他對我說,後面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將精力集中在「自我突破」中。
這個過程中,Ian確認了大衆對於「奢華」的概念已經發生變化。「17、18世紀的富人很受社會垂青,他們是社會名流,令大衆仰慕。過去美國人對於奢華的概念全部來自歐洲:白手套、金紐扣、法國的高級時裝(haut couture)潮流,到了今天,很多人覺得這一切都很做作。今天的有錢人成了被百姓仇視的對象。這時候,『奢華』不光只是有關物質的、也是有關精神的定義,它跟一切風尚一樣,也需要做更新。在美國,我相信在英國和很多國家也是一樣,『奢華』成了一個有需要『平等化』和『民主化』的概念,這意味著人人都應該能夠享受得到,而且早就應該如此。」
Ian提出,酒店不僅是住宿的地方,也是社交的場所。他的酒店都很注重鼓勵客人之間互動的公共社交空間。EDITION酒店創辦時,Ian的想法是要將出色的設計、真正的創新,個性化和友好的服務,美食和娛樂體驗都共冶一爐。這一理念至今仍對全球酒店業產生著深遠的影響。
比如說,Ian開創的一個酒店特色是「公共藝術模塊」,也就是多功能展演場所,可以在夜店、藝術展、文化中心、表演場地、電影放映室等角色之間切換。又比如,「Punch Room」是每家EDITION都標配的酒吧,「Punch」這種飲品的起源來自東印度公司17世紀的貿易路線「新發現」:傳統的「Punch」裏有五種主要成分,包括了來自歐洲及其殖民地的烈酒、來自非洲和東方的香料和柑橘、來自中國和印度的茶,以及來自印度羣島的糖。「Punch Room」在復興古老的「Punch」製作方式基礎上,加入現代調酒方式。西班牙人習慣在聖誕新年季食用11世紀由阿拉伯人引進來的杏仁圖隆糖(Turron),我就是在巴塞隆納的酒吧裏選酒時瞭解到了這個歷史細節。
Ian認爲,當酒店價格相應降低的時候,「奢華品質」不應隨之而降。Ian告訴我,他心目中「奢華」的定義是「舒適和人性化的服務」。前幾年他在看尤瓦爾•赫拉利的《人類簡史》時,印象最深的是書裏說的「科技不僅沒有解放人類,卻反過來讓人類更手忙腳亂,壓力比以前更大」。Ian說,在他理解之中:「時間上的自由、一種從內心感受到的自在,纔是真正的奢華」。
在三亞籌備酒店時,Ian注意到中國人喜歡大家庭在一起喫飯,也留意到了帶著孩子入住酒店的家長,會跟在孩子周圍寸步不離,這跟美國家長到海灘度假就把孩子放到兒童樂園裏、自己享受其他娛樂不同。觀察到這些特點後,在相關設施上做了本地化的安排之餘,Ian提到雖然在不同地方開辦的酒店需要有當地特色,但底線是「不只是一味迎合」。
融入當地特色後,住客能在無意之下新增對當地文化的認知。比如說,馬德里門店的主餐廳專營墨西哥餐廳,不習慣喫辣的我一邊對著滿桌各種辣度的醬料犯難,但也由此瞭解到了當地一段歷史:西班牙在16世紀時在墨西哥建立過殖民地,馬德里作爲西班牙的首都,在成爲管理與控制「新世界」的中心之後,也迎來了大批墨西哥移民,墨西哥社區已成爲馬德里城市文化的一部分。
在馬德里和巴塞隆納門店的入門處,都有一座流線型設計的白色旋梯,看起來簡潔通透。旋梯上反射出光線,空間明亮感也隨之增加。這座標誌性的旋梯,或許是體現Ian審美的一個例子。他喜歡用Apple產品與自己的酒店做類比:不做受衆定位,只以審美和趣味去聚攏人羣。
對於定位受衆的做法,Ian認爲有點守舊,他更在意吸引心態相近的客人,「無論處在哪個年齡層、從事什麼職業、收入多少,什麼樣的都有」。比如Ian在紐約創辦的另一家酒店PUBLIC,店裏的客人「既有20出頭的小孩,也有像(搖滾明星)米克•賈格爾這樣80歲上下的挑剔客人。」Ian相信,就像美食、一部好電影、一首好音樂、好看的人,「好東西人人都喜歡。」他稱之爲「集體無意識」:「直覺告訴我,品牌酒店在未來將變得無意義。未來只有兩種酒店,大多數酒店都會走大衆奢華路線,剩下的就是那種1%的傳統貴族酒店,什麼都很昂貴,讓人可望不可及。」
這位精品酒店業先鋒在開創每一家酒店時,都希望將「奢華不再是有錢人專利」的理念傳遞得更遠一些;不過,從一位中國消費者的習慣看來,EDITION在中國的酒店房價與其設計一樣仍屬於高冷。Ian也提到了從「貴族等同社會精英」到「仇富」的社會發展、以及這種變遷對消費心態的影響,可能只侷限於歐美市場。開發上海和三亞門店期間,他到過中國幾次,尤爲驚歎在中國辦事的效率之高,城市發展之快速;他同時也觀察到了中國今日對於品牌的注重跟歐美的過去很相似,對國內的酒店消費心態也有了初步體會:「中國的步伐仍在跟上;但很快大家應該也會意識到,奢華不只是表面,不只是物質消費。」
(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文中圖片攝影:Nikolas Koenig,編輯郵箱:zhen.zhu@f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