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想圍著《某種物質》（The Substance）電影寫點什麼，畢竟在如今心理恐怖當道的驚悚片市場，這是一部連德•帕爾馬都會覺得難以望其項背的大尺度肉體驚悚電影。但比起電影本身，更值得玩味的，是該片提報明年金球獎的一場小風波。
11月4日是82屆金球獎提報類別的截止日期，如《挑戰者》《阿諾拉》《小心肝兒》等電影早早報名完畢，而《某種物質》直至十月底才完成報名。最終靴子落地，該片選擇角逐音樂喜劇及類別，而非劇情類。據稱，該片遲遲未能報送源於片方和演員團隊對兩個類別的分歧，最終投向音樂及喜劇類，以確保更大的獲獎幾率——更具體的，最佳女主的獲獎幾率。
電影講述了過氣女星伊麗莎白（黛米•摩爾飾）訴諸神祕藥物以永葆青春的故事。伊麗莎白透過服用名爲「完美物質（The Substance）」的藥物，從身體裏「孵化」出一個年輕貌美版的自己：蘇（瑪格麗特•庫裏飾）。蘇的出現讓她重新獲得了事業、金錢、和掌聲，但不斷膨脹的慾望，最終也吞噬了「兩人」。
衆人將摩爾出演《某種物質》視爲這位曾靠《人鬼情未了》、《好人寥寥》等鉅制叱吒九十年代女星的重要回歸。事實上，近十年，摩爾幾乎處於半息影的狀態，《某種物質》讓她重回營業時間，亮相戛納，黃金時段脫口秀和品牌活動，並向頒獎季衝刺。看似「功利」的決定，實則卻爲向當前好萊塢陳腐規則的挑戰，無論結果如何，都可稱得是一場可敬的突圍。
《某種物質》兩位主演黛米•摩爾（左）和瑪格麗特•庫裏（右）出席2024年多倫多國際電影節的首映儀式，圖片：GettyImages摩爾和庫裏二人不僅在電影中全裸出鏡，並藉助特效化妝表現皮膚，面部，四肢的迅速老化與畸變。影片戳破了好萊塢的光鮮，將血漿和腐敗呈現給衆人。法國女導演科拉莉•法爾雅（Coralie Fargeat）一人身兼三職（導演、編劇、製片人）展現了讓人聞風喪膽的邪典美學。
無論這部電影算不算一部優秀的作品，它至少將人拉回了當年邪典電影的黃金時代：《某種物質》不僅是《某種物質》——它還是一段對美貌上癮的《夢之安魂曲》；一部醫學層面的《錄像帶謀殺案》；一場無關男歡女愛的《飛越長生》；一位咎由自取的《魔女嘉莉》；以及女版的《象人》。
法爾雅想講述一段關於女性身體剝削的血腥寓言，哪怕看上去有點靠邪典經典「東拼西湊」，視覺語言也過於用力。無論如何，對於總部位於倫敦，從串流媒體起家的Mubi而言，本次拓展至美國院線發行已經成爲這家公司的里程碑，逐步奠定了其與A24等本土藝術電影發行方的類似定位。而口碑角度，《某種物質》在國際上激起的爭議甚至不亞於去年的《可憐的東西》。
《某種物質》劇照這些成果，都助長了摩爾靠此片摘得金球獎影后的野心。
金球獎長片獎項分爲兩個類型來評選：劇情類和音樂及喜劇類。從任何程度上，這都是一個非常可笑的分類，因爲喜劇元素毫無疑問會出現在絕大多數的電影中。因此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兩種分類更像金球獎的「大聯盟」與「小聯盟」，部分劇情片願意屈尊躋身小聯盟以獲得更大的得獎機率；而某些喜劇片也想躋身劇情片以獲得更好的賣相。
自2016年《火星救援》鑽了音樂及喜劇類型的空子，摘得最佳影片和最佳男演員桂冠後，影界不少人批判此片勝之不武。金球獎主辦方好萊塢外國記者協會迅速在當年四月修改了規則，並延續至今，以避免片方「田忌賽馬」式的戰術。規則中書：影片應參加與影片基調和內容最匹配的類別。因此，一部以嚴肅或正劇爲基調的影片，哪怕含有喜劇色彩和元素，也應作爲劇情片而非喜劇片參賽。例如，2021年，《前程似錦的女孩》就被主辦方要求從音樂及喜劇類轉爲劇情片類。
《某種物質》也不例外，本片最終選擇了音樂及喜劇類，也是一種策略。摩爾得以下榻至「小聯盟」與主演《艾米莉亞•佩雷茲》的Karla Sofía Gascón；《挑戰者》中的贊達亞；《阿諾拉》女主米奇•麥迪森（Mikey Madison）等新秀競爭最佳女主，繞開了由妮可•基德曼、安吉麗娜•朱莉、蒂爾達•斯文頓等人的組成的劇情片名人堂。
本片男主丹尼斯•奎德在記者會上說了句非常有意思的評價，他稱摩爾上演了「絕妙的第三幕劇。」——讚賞摩爾在此片中透過突破自我的表現走向演藝事業的又一高潮。但通常，頂級女星的第三幕劇並非這樣一部小製作，R級，藝術院線發行的電影——它可以是梅麗爾•斯特里普的《鐵娘子》；凱瑟琳•赫本的《金色池塘》；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的《三塊廣告牌》，但不應是這樣的小衆邪典作品。
《鐵娘子：堅固柔情》（The Iron Lady，2012)劇照
《三塊廣告牌》（Three Billboards Outside Ebbing, Missouri ，2017)劇照在好萊塢這個極其成熟且固化的機器下，一位頂級演員的誕生不僅僅憑藉運氣和才華——與此同時，它還需要步步爲營的規劃。對女演員而言，它意指一串在特定時段做某事的待辦列表：在年輕的時候參演浪漫喜劇；出演一部歐洲文藝片；而後參與一部典型的好萊塢IP大片；客串最當紅的情景喜劇；出演一部英國或歐洲古裝片；再投身一部傳記片——終究，你將會等到一部爲你量身定製的衝奧片。但凡在這些節點上有任何的成就（從觀衆選擇獎、影評人獎、再到電影節獎），都會帶領你加速駛向最後的終點。
黛米•摩爾在影片《某種物質》中的演出通常，驚悚片是一堂必修課，但它很少能夠成爲影人在頒獎季的高光時刻。這一類型是電影行業中的弄臣，以刺激的視覺和聳人聽聞的情節娛樂大衆，僅此而已。迄今爲止，僅有六部驚悚片被提名奧斯卡最佳影片：《驅魔人》、《大白鯊》、《靈異第六感》、《黑天鵝》、《逃出絕命鎮》，僅有《沉默的羔羊》摘得最佳影片殊榮。
而驚悚片中的女演員，也同樣是被頂級電影獎項忽視的對象，截至目前，僅有凱西•貝茨（參演《危情十日》），朱迪•福斯特（參演《沉默的羔羊》）以及娜塔麗•波特曼（參演《黑天鵝》）憑藉驚悚片榮獲奧斯卡最佳女主角。
刻板印象中，女演員選擇驚悚片是危險的，因爲她大多隻會被當作「被」驚悚的道具。這些女演員有一個專屬名詞——「尖叫皇后」——脆弱、情緒化、歇斯底里，她是被恐懼支配的木偶，帶領觀衆走進電影佈設的迷魂陣中。當然，你也可以選擇成爲恐懼本身，但越出彩的表演越要冒著未來的職業生涯就此被定性的風險。
《危情十日》（Misery，1990）劇照
《沉默的羔羊》（The Silence of the Lambs，1991）劇照大多情況下，低投入高票房回報的驚悚片只能被當作賺取曝光的跳板，而非證明自己水準的傑作。但如今，更多已有獎項傍身的女星正在將驚悚片視爲自己的「第三幕劇」，以破除其「不嚴肅」之嫌。斯文頓、羅伯茲、基德曼、與桑德拉•布洛克近年都持續押注驚悚片，無論是大銀幕還是小銀幕。
《珀爾》（ Pearl，2022)劇照值得一提的還有米婭•高斯，這位31歲的女演員選擇將自己與導演緹•威斯特和A24牢牢綁定，上演了高概念的驚悚三部曲——《瑪可辛》《珀爾》《X》。當然，她很快發現了好萊塢對於驚悚片的偏見。當超高口碑的《珀爾》無緣幾乎所有獎項時，高斯稱：「這似乎並不完全關乎於影片的質量。說到獎項提名這件事，很明顯這背後有很多門道，而廚房裏也有很多廚師。」
這就是爲何摩爾選擇《某種物質》作爲自己東山再起之作是一場勇敢的冒險。其中的勇氣遠超在銀幕上展現一個醜陋的非人怪物或是接下這部甚至對自己演藝生涯有點冒犯的劇本，這樣的評價似乎忽略了那些好萊塢制約個人發展的祕密語境。
其中真正的挑戰在於她選擇透過一個幾乎註定被專業人士忽視的項目挑戰電影類型的結構性偏見，以及業界如何評價成熟女演員演技的標準。她想證明，一位女演員精彩的「第三幕劇」毋需透過扮演另一位名女人；毋需與著名男星搭夥上演愛情神話；毋需靠身份政治爲作品尋找「時代意義」。
透過驚悚片打造自己演藝事業的高光時刻和當年頂級女星走入電視劇，以及選擇純線上發行的電影項目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她們開始拒絕傳統好萊塢對於優秀作品的定義，優秀不意味著要書寫史詩。
摩爾明白也想證明，令人生畏是嚴肅的，因爲反對「崇高」是一種權力。
（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圖片：除特別標註，均來自影視資料。編輯郵箱：zhen.zhu@ftchines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