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衆等待這樣一部電影已經近兩年的時間。自從2022年9月伊朗22歲的庫德族女子瑪莎•阿米尼(Mahsa Amini)在德黑蘭因「未正確佩戴頭巾」而被道德警察逮捕,不久後在拘留期間死亡所引發的波及伊朗全國的示威以來,很多人都在等待著來自伊朗電影界對於這次抗議事件的回應。
從阿巴斯•基亞羅斯塔米以降,伊朗電影逐漸形成了這樣一種傳統——它以細膩的敘事、簡潔的鏡頭語言與現實主義的關懷著稱於國際影壇。這些溫吞的影像中的吸引人之處更在於其含蓄的、不動聲色的批評性。它們探討社會、宗教與道德困境,但是敘事方式傾向隱晦,通常避免直接衝突。
《神聖無花果之種》顯然是這樣一種電影傳統的「逆子」。它旗幟鮮明地表明瞭導演穆罕默德•拉索羅夫(Mohammad Rasoulof)的立場、怒意與決心。拉索羅夫曾憑藉《無邪》斬獲柏林電影節的金熊獎,他多次因其作品批評政府而被伊朗當局逮捕和審查。
《神聖無花果之種》在戛納主競賽單元的展映更使其成爲伊朗伊斯蘭政權的眼中釘。2024年5月8日,拉索羅夫的律師宣佈,導演被判處八年監禁,並處以鞭刑、罰款和沒收財產。但不久之後,拉索羅夫經過事先計劃的漫長徒步抵達伊朗邊境的一個村莊,並最終順利流亡德國。然而,對於一部電影來說,過度堅決的道德立場是利弊參半的,《神聖無花果之種》在影片尾段推進敘事的動機之匱乏,正是來自於其人物形象之刻板、正邪之分明,這事實上削弱了電影的說服力。
電影中的父親伊曼(Iman)顯然是父權制與宗教體制的某個共謀者,他剛剛獲得一個調查法官的職務,這意味著,他與體制的關係正在變得更加緊密,而不巧的是,「頭巾運動」就在這時爆發,這讓他成爲了社會運動人士的衆矢之的。他的妻子Najmeh顯然與丈夫擁有近似的立場,她觀念保守、對參與政治保持警惕,她認爲街頭校園那些不戴頭巾的女人有失體統,勸誡她的兩位女兒遠離德黑蘭大學裏那些示威的人羣,但女兒們卻已經到了喜歡染頭髮、塗指甲油的年紀……
觀衆也可以看到,Najmeh作爲一個母親心軟的時刻,儘管她厭惡那些「鬧事」的人羣,但當兩個女兒將被流彈擊中、滿臉是血的Sadaf回家之時,她也會出於人道地爲其包紮,在她疑似被逮捕失蹤後幫女兒們打聽其下落。
事實上,這部電影本可以呈現更復雜的世界,在它的前三分之二,我們都看到了這樣一個男人的人性的必然、命運的無奈與掙扎的時刻。他猶豫且謹慎,他有著樸素的宗教情感,以及基本的人道關懷,女兒與他的爭辯讓他動怒,但他並不訴諸暴力。在某一時刻,他尊重女兒們已經形成的個人主體性。甚至當他丟失了槍枝,他都沒有喪失基本的體面。
導演拉索羅夫做出的一個正確決定是:他試著從一個家庭出發去講述一個社會的故事。因爲一個家庭必然包含了不同的世代,因此它也必然牽涉了觀念的差異;家庭意味著親密,也意味著對於親密感喪失的隱微覺察;它意味一個暫時不被公權力所染指的私人角落,也意味著最小單元的金字塔結構。因此,一個小家庭過濾了權力,但它內部也充滿了權力——而當其中的父親擁有一個公務員的身份之時,你會發現,外部的權力系統實質上透過這位父親延伸到了家庭的內部。
這是這部電影在前三分之二所吸引人之處,它既關於一種日常的生活,也關於一種日常的統治。然而影片的調性卻從父親帶著全家回到農村開始崩壞,從這時開始,似乎有一個突如其來的進度條期限催促著導演需要讓節奏加速,讓整部電影走向一個酣暢淋漓的高潮,或者一個革命性的時刻。
這種瑕疵其實情有可原——歷經如此洶湧的歷史時刻,很難要求一位真誠的導演不帶情緒地去敘述這個故事,就像你沒法要求一個剛跑完馬拉松的人原地冥想打坐。但這終究不是一篇檄文或者一部自由主義的樣板戲,而是一部需要提純、反芻、精加工的劇情片。而一味輕易地臉譜化,並不會讓人們收穫什麼,它無法增進人們的智識,更無法爲歷史提供殷鑑。電影是,也必須是複雜性的藝術。
就像英國導演肯•洛奇(Ken Loach)的《風吹麥浪》那樣,對於歷史的、歷史中人的關懷並不是義憤填膺式的,而是帶著超越立場的普遍的悲憫。在這裏,沒有摩尼教般的善與惡的二元對立,而是各自有其理由和哲學,這並不會滑向一種道德相對主義,反而能在披砂瀝金之後,在更加細微之處看到了具體的生活形式的優良分殊。相反,如果不進入問題的核心進行思考,鬥爭的成果也將會是不穩固的。
你將收穫的不是解放,而會是另一種盲視。在觀看影片中那些偶爾穿插著的抗議現場實錄時,我屢屢想到1989年伊朗最高領袖霍梅尼去世時,德黑蘭人頭攢動的景象,那些信衆從伊朗的農村自發趕來參加這位大阿亞圖拉的葬禮,他們圍繞著霍梅尼的棺木,拉扯著他的裹屍布,只為帶走其一小部分,當作聖物供奉。政府只好出動直升機將棺槨帶走,而居然有狂熱的信衆攀附在直升機的起落架上,險些導致其墜落製造更大的慘劇。
即使是如今的伊朗社會,同樣有大量支援伊斯蘭革命衛隊的羣衆,那些在蘇雷曼尼將軍被暗殺後走上街頭的民衆,那些狂熱支援聖城旅、真主黨與青年運動武裝的什葉派民衆,也像TikTok上因爲阿米尼的死走上街頭的人們一樣是真實的人民。
這也是我對於《神聖無花果之種》的另一大疑問:一位伊朗導演的電影,怎麼可以僅僅表現宗教的外觀,但卻不表達宗教的內核。它怎麼能夠只將宗教作爲一種壓迫的教條,而不去考察它厚重的哲學?在這部電影中,宗教/政權/父權其實被同構在伊曼一人的身上,它們是可以相互代換的符號,伊曼帶著黑色瑪瑙的戒指,象徵主宰者的權力。他貫穿全片的面部布光硬朗而分明,讓這個人物的臉部顯得陡峭尖銳,他本身附著了一種權力的懼怖感,神祕而不可親近。
而令人同樣感到好奇、而影片沒有解釋的是,母親是否也曾有激情燃燒的歲月,她是否曾經也如女兒們一樣年輕、理想主義而充滿躁動,她如何變成了一個像如今這般保守的女性?
同樣是關於價值衝突的家庭,另一位伊朗導演阿斯加•法哈蒂(代表作《一次別離》)的電影則能夠彰顯一種更爲落地的現實感,它不直接地宣講道德高調,但卻可以讓你判明他的主張,它具有生活嗆人的煙火氣與粗糙的顆粒感,他的對白不會讓你感受到一種類型片式的衝突營造,而是使你本能地記憶起某次始於瑣碎最終一發不可收拾的日常爭吵。
《神聖無花果之種》拼裝出這個既典型又粗疏的家庭現實,究竟是一種積極的道德介入,還是在爲人們許諾一種虛幻的願望。人們爲世俗化製造了一個巨大的泡泡,當它來臨時,人們會意識到它並不是想像中那麼地慈眉善目,人們會在自由中迷惘、會在競爭中疲憊、會在物質中眩暈,這時候他們重新會倒過頭來擁抱宗教,人們在理念的樓閣上攀得越高,著陸時也會摔得越重。就像本•拉登的理論導師薩義德•庫特布評價美國他在留學時期的生活時說:「(物慾橫流的)原始性使我們勾連起人類過去的叢林和洞穴時代」。
伊朗所需爭取的不只是塗指甲油的、打遊戲機的自由,或者說一種輕佻的、莽撞的激情,而是一些更加深沉、更有說服力的理由——一種能夠支撐人們持久的信念、能夠爲人們的生活建立新的意義支柱的、足以代替宗教的超越性理由。只有這樣的理由才能夠讓電影擁有直擊人性的、洶湧的情感力量。
比如,一個家庭成員內部最基礎的「信任」。在電影最精彩的段落中,父親丟失了他放在牀邊的手槍,這會爲他帶來數年的牢獄之災,而他終於開始將嫌疑投向了自己的家人——他把自己的家人們誘騙到警察同行那裏審訊,外部的權力給這個家庭內部種下了猜忌的種子,撕裂了他們彼此的親情。這個段落符合情節的邏輯,並真正切中了人性的要害,它違背了所有身份、信仰與性別觀衆的道德直覺。這樣的理由足夠深沉和普遍,而影片在這上面的著墨實在太少。
而也正是「深沉的理由」的匱乏,讓它在呈現另一極——宗教——時也顯得乾癟,宗教失去了它救贖的面向,而被詮釋成一種過時的壓迫形式,在影片的最後,它與父親一同被埋葬進坍塌的土堆之中。但也偶有一處,在老家的小屋裏,他們一家談論到了宗教,女兒指著老照片問父親爲什麼年輕時要去參拜伊瑪目的聖陵,母親回答:「這是一種絕對服從的信仰的姿態」,女兒說,「我明白了,這也是你們對我的期望,」父親回答,「不是我們的期望,是真主的期望……失去信仰的人會非常痛苦。」但正待我期許著能看到一段關於世俗與宗教的討論之時,對話戛然而止了,沒有發問也不再回答。一切停留於此,電影的深度也僅限於此。
無花果的種子隨著鳥糞落在其他樹上,根在空中生長並紮根地面。隨後它的枝條會纏繞在宿主樹上,直到把它勒死,最終這顆神聖的無花果樹便自立於大地上。
這是《神聖無花果之種》電影中關於其片名的釋義,這個故事頗有一種「弒父」的傾向。但這顆「神聖無花果的種子」,也同樣該是一顆堅韌茁壯的種子,而不是一擊即碎的種子。像阿富汗的卡爾扎伊政府或者伊朗巴列維王朝的「白色革命」那樣的世俗主義,終究是一個建在沙灘上的城堡。欣賞與褒獎拉索羅夫的勇氣,同時也明白此間有一種已經不合時宜的樂觀和天真。觀看這部電影,讓我在心中升起一種「落花時節又逢君」的唏噓感受——人們歡慶柏林圍牆倒塌的光輝歲月一去不返,如今的世界已經不再適合人們做夢,而每個民族都在重新沿著最傳統的道路前行。
(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圖片來源:影視資料,編輯郵箱:zhen.zhu@ftchines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