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定下新年決心:在被迫逃離八年後,首次重返祖國敘利亞。
作爲一名記者,多年來我一直報導阿薩德政權對人類生命與尊嚴的極度蔑視所造成的慘痛代價。在該政權繼續掌權時,我從未想過自己能再次踏上敘利亞的土地。
然而,令人震驚的是,上週末,正是巴沙爾•阿薩德(Bashar al-Assad)本人在夜色掩護下匆匆出逃,將國家和人民的命運——包括那些多年來爲他維穩的人——交給了步步挺進的叛軍。
他的潰敗終結了歷史上最殘暴的獨裁政權之一。這一點,從叛軍攻佔的監獄中流出的觸目驚心影像便可見一斑。對於全球數百萬敘利亞流亡者、難民和國內流離失所者而言,這意味著我們終於可以回家了。
這場歷時11天的叛軍攻勢結束了阿薩德家族長達半個多世紀的統治,恰好與我啓程前往羅馬的行程同時發生。在羅馬,我與一位有敘利亞-庫德背景的童年摯友重逢。我們沒有觀賞大理石雕塑,也沒有品嚐乳酪意麪,而是整夜撥打電話與家人和朋友聯繫,一起在電視直播中目睹昔日強大的阿薩德政權土崩瓦解。
約有20位親友在週六深夜透過電話加入我們的「聚會」。我們笑中帶淚,開始籌劃在阿勒頗和大馬士革的重逢。我母親看到曾與我一同成長、卻因戰亂四散各地的故人出現在螢幕中,不禁熱淚盈眶,並向我們祝賀自由的曙光。一位手機畫面中的基督徒友人想與另一螢幕上的阿拉維派友人交談,兩人打趣說,阿薩德政權數十年來一直透過挑動宗派矛盾來鞏固統治,這一切終於終結了。
母親向我的朋友致意併爲自由的曙光落淚
我們面前的電視畫面被分成兩半:一邊是被拘押者走出臭名昭著的賽德納亞監獄的震撼場景;另一邊則是敘利亞廣播公司門前的鏡頭,叛軍在此宣告阿薩德政權的垮臺。
2020年初,我以尋求庇護者身份抵達法國,那時距離我不得不逃離敘利亞已逾三年。在敘利亞從事新聞工作期間,我以未獲授權的身份爲一家國際新聞機構報導,這令我隨時面臨被捕和迫害的風險。此後,我努力在遠離故土的地方重建破碎的生活,尋找些許滿足與釋然。
過去四年,我一直小心翼翼地與過去切割。我漸漸退出社群媒體,不再關注除卻直接影響我與摯愛之人的新聞,也放棄了重返敘利亞的所有希望。我宣佈無限期擱置敘利亞相關事務,尤其是新聞報導,並慢慢從家人、同學和故友的生活中淡出。久而久之,有人甚至認爲我已沉溺於歐洲的優渥生活,忘卻了自己的來處與身份。
我所壓抑的悲傷與從未放任的回望似乎本已在漸漸淡去,但這一切卻在12月8日徹底崩解。當時,我的哭聲與全球數百萬淪爲難民的家庭的悲嘆聲相呼應。他們耗費寶貴的時光爭取合法身份,忍受種族主義和歧視的折磨,並懼怕極右翼勢力的威脅。而在敘利亞國內,流離失所者已陸續返鄉,絕大多數長期處於暴君直接統治下的人們也終於敢於坦露心聲。
在阿勒頗,我的家人始終談及他們所經歷的「緩慢死亡」。他們算得上幸運,從未受傷或被迫離開家園,但揹負阿薩德王朝的重擔早已擠壓光任何有尊嚴生活的空間。
每位與我交談的敘利亞人都深知前路荊棘密佈,但他們也普遍認同:唯有阿薩德下臺之後,敘利亞人才能團結一心,共同面對敵人與挑戰,並真正擁有自己的話語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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