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周賦德(Lars Fruergaard Jørgensen)的一切都很低調。這位丹麥製藥集團諾和諾德(Novo Nordisk)的首席執行長在日德蘭半島(Jutland)的一個養豬場長大,小時候還要給牲畜清理糞便。
當他的大多數競爭對手乘坐著私人飛機去赴約時,他卻在等待航班中轉。周賦德身材瘦高,心思縝密,與傳統印象中揮斥方遒、熱衷交易的首席執行長形象大相徑庭:他的職業生涯始於在醫療保健和規劃部門擔任經濟學家。
但周賦德正在以他低調的方式開創一項商業創新,這項創新不僅會對醫療保健,還會對社會、公共財政以及我們與食物的關係產生深遠影響。
諾和諾德是推出第一批顛覆性肥胖症治療藥物,Wegovy和Ozempic背後的公司。在這些藥物出現之前,唯一真正有效的治療方法是減肥手術,這種手術不僅費用昂貴,有時還存在風險。現在只要注射即可。
一種安全且容易獲得的肥胖治療方法可能對人類健康產生巨大影響,同時還可以節省治療其他疾病的費用。據估計到2030年,肥胖症將影響約10億人,並對糖尿病、心臟病和行動不便的發病率產生相關影響。康乃爾大學(Cornell)的研究顯示,僅在美國,每年因肥胖症請病假造成的經濟損失就高達300億美元。
而且不僅僅是肥胖症:現在有充分證據表明,該公司的藥物還可以幫助預防心臟病發作,甚至有希望透過減少大腦炎症來治療阿爾茨海默氏症。
諾和諾德的這些藥物歷經數十年研發,Wegovy於2021年首次在美國獲得批准。但就在今年,這些藥物的發展勢頭變得勢不可擋,顯然,它們已不僅僅是一種名人時尚。
巴克萊(Barclays)預測,用於治療肥胖症的Wegovy今年銷售額將達到42億美元,明年將達到73億美元,而Ozempic——用於治療糖尿病,但經常超說明書開處方用於治療肥胖症——預計將在2023年達到133億美元,2024年達到165億美元。
這一成功爲諾和諾德注入了強勁動力:它悄無聲息地超越了奢侈品集團路易威登(Louis Vuitton)和酩悅香檳(Moët & Chandon)的製造商路威酩軒(LVMH),成爲歐洲最有價值的公司。
英國《金融時報》將周賦德選爲年度人物,以表彰他在引領這一持之以恆、堅持不懈,具有變革意義的創新範本中所發揮的作用。
周賦德自己開著電動汽車上班,會在他家附近的湖上劃皮艇去沉思。他絕不會像一些矽谷高階主管那樣,輕率地宣稱自己的產品是解決社會弊病的靈丹妙藥。但他以自己一貫的認真態度堅持認爲,公司和行業有「巨大的機會影響世界」。
他對英國《金融時報》表示:「我有一種強烈的責任感,要真正與社會一起取得成功,因爲我認爲,作爲一個行業和一家公司,我們掌握著一部分關鍵力量,去解決一些重大社會問題,比如人口老齡化、慢性病等等。」
諾和諾德還面臨著一些潛在障礙,這些障礙仍有可能阻礙其預期成長。在名人瘦身的部分帶動下,這些藥物變得炙手可熱,導致了供應短缺,並催生了一個蓬勃發展的黑市。對副作用的擔憂不絕於耳。競爭對手禮來公司(Eli Lilly)已獲批生產自己的肥胖症藥物,這種藥物可能更有效,目前的標價也更低。
最重要的是,周賦德還需要說服許多國家的政府和資金短缺的醫療系統,讓他們相信,爲了節省日後開支,現在支付該藥的費用是合理的。這在一定程度上需要轉變觀念,將肥胖視爲一種可以透過藥物治療的疾病,就像高血壓一樣,而不是個人的失敗。
該公司堅持認爲,儘管取得了越來越多的成功,但它並沒有超越自我。諾和諾德公司董事會成員、諾和諾德控股公司(Novo Holdings)首席執行長卡西姆•庫塔伊(Kasim Kutay)認爲,當公司成爲歐洲最大的公司時,周賦德的反應是「責任重大」。
他說:「這本身並不是什麼值得談論或誇耀的壯舉。這是關於我們如何利用我們的規模和體量來履行我們對患者的責任。」
放眼長遠
32年前,這些藥物在諾和諾德開始誕生,巧合的是,周賦德正是這時加入諾和諾德的。Wegovy和Ozempic都是由司美格魯肽(semaglutide)製成的,司美格魯肽是一種名爲「胰高血糖素樣肽-1」(GLP-1)的食慾降低激素。但這種激素在人體內只能維持幾分鐘,因此諾和諾德的科學家們花了數年時間使其足夠穩定,可以作爲藥物使用。
周賦德在公司任職期間,公司長期看好這門新科學的潛力。第一次真正的突破出現在14年前,當時該製藥商在2009年首次獲得GLP-1治療糖尿病藥物的批准。2015年另一種針對減肥的藥物也獲批。但它只幫助患者減輕了約5%的體重。又過了6年,在一項試驗顯示體重平均減輕15%之後,Wegovy才獲得批准。
周賦德的老朋友本特•達拉格(Bent Dalager)講述了他在日德蘭半島農場的童年是如何使他成爲一個耐心的領導者的。他說:「種莊稼就是把這些種子撒出去,然後它們會長成作物的。如果你在製藥行業工作,這實際上是一種相當好的心態。」
諾和諾德之所以能夠進行長期投資,部分原因在於其不同尋常的所有權結構。公司最初名爲諾和諾德胰島素實驗室(Nordisk Insulinlaboratorium),由丹麥諾貝爾獎獲得者奧古斯特•克羅(August Krogh)、藥劑師奧古斯特•孔斯特德(August Kongsted)和科學家漢斯•克里斯蒂安•哈格多恩(Hans Christian Hagedorn)於1923年創立。發現胰島素的加拿大科學家允許他們在斯堪的納維亞生產胰島素,但有一個條件:銷售所得應再投資於研究。
因此,他們成立了諾和諾德基金會(Novo Nordisk Foundation)。由於公司的發展,該基金會目前是全球資產規模最大的慈善基金會。管理該基金會財富的諾和控股控股公司擁有諾和諾德77%的投票權。
哥本哈根商學院(Copenhagen Business School)戰略與創新副教授馬丁•傑斯•艾弗森(Martin Jes Iversen)表示,這種結構使公司致力於實現盈利之外的更廣泛目標。
這也確保了諾和諾德不會被出售。「因此,即使是伊隆•馬斯克也不可能在一個瘋狂的夜晚突然收購或試圖收購諾和諾德,」他說。
周賦德於1991年加入諾和諾德,曾在美國、日本和荷蘭工作過,是少數幾位在任職期間學習荷蘭語的外國高階主管之一。
諾和諾德首席科學官馬庫斯•辛德勒(Marcus Schindler)說,周賦德恪守諾和諾德的「道德準則」,在爲患者服務方面「毫不妥協」,例如,他堅持認爲公司永遠不會停止生產胰島素,即使這種藥物的利潤低於其他藥物。
就在周賦德加入公司研發委員會後不久,但在他成爲首席執行長之前,諾和諾德需要決定是否加大對一種早期肥胖症藥物試驗的投資。周賦德說,這是一個「重大決定」,因爲這對諾和諾德的聲譽有潛在風險。其他大多數製藥公司都回避減肥藥,因爲之前的嘗試都受到了危險副作用的困擾。
他回憶說:「縱觀肥胖藥物領域,大多數藥物都被認爲療效不佳,還可能安全性也不怎麼樣。」
周賦德說,今年他最重要的決定是說「不」。雖然該組織對如何投資這筆意外之財充滿了想法,但周賦德致力於加倍開發針對肥胖、糖尿病和心臟代謝疾病的產品。
他解釋說:「如果存在未滿足的需求,如果這是一項核心能力,我願意承擔巨大的風險。」
文化影響
不出所料,周賦德不在TikTok上,而#Ozempic在TikTok上的提及次數已達13億次。他坦言,公司對其藥品的文化影響了解得「很晚」:公司尋求的是被業界稱爲「關鍵意見領袖」的臨牀醫生的反饋,而不是好萊塢的網紅。
去年,當金•卡戴珊穿著瑪麗蓮•夢露的禮服出席Met Gala時,就引發了關於糖尿病藥物幫助名人大幅瘦身的傳言。數字媒體公司Puck的時尚記者勞倫•謝爾曼(Lauren Sherman)記得,卡戴珊在活動前的兩週裏瘦了非常多。
謝爾曼說,到今年的Met Gala,這種藥物已經普遍到成了一種「飾品」,甚至對一些最瘦的名人來說都是如此。她說:「我確實認爲這會讓人們產生這樣的想法,『如果它可以買到,而我不服用,我會不會看起來像個白癡?』」
然而,包括卡戴珊在內的大多數名人都否認使用藥物。謝爾曼說,這部分是因爲保持苗條仍然與「自律」、不」暴飲暴食 "聯繫在一起。
他們使用Ozempic——該藥物比Wegovy供應量更大——突顯了一種不平等現象:有錢人可以讓醫生開這種藥,即使他們沒有糖尿病,而一些真正的病人卻很難買到這種藥。
名人的非官方宣傳助長了對該藥的搶購熱潮,監管機構對假冒注射筆發出警告,還有報導稱網上藥店會給那些已經瘦到可能患有飲食紊亂症的人開藥。需求激增加劇了供應短缺,這一部分是生產問題導致的。
現在,執行管理團隊每週都會收到有關這些藥在社群媒體上流行趨勢的最新資訊。周賦德希望從社群媒體上的爭論轉變爲與醫生就其益處進行討論。他說:「這在公司內部形成一種緊迫感,要確保我們以正確的方式進行溝通。」
廣泛影響
這些藥物不僅震動了金融市場,也震動了富人和名人的聚會。巴克萊分析師艾米麗•菲爾德(Emily Field)在8月份看到諾和諾德心臟預後試驗的初步數據時,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數據證明,對於患有心血管疾病的超重或肥胖患者,Wegovy可以心臟病發作等嚴重心臟事件的風險降低20%。
這是第一個確鑿的證據,證明這種藥物不僅是一種減肥針,還是一種強大的預防工具。該公司股價也大幅上漲:漲幅高達16%,就連多面手投資者也開始意識到,這是一種可能改變醫療行業的藥物。
菲爾德說:「它讓很多人意識到了事情的全部。它完全是一個顛覆者。」菲爾德說,這些藥物現在被正確地視爲一種具有廣泛影響的技術,就像人工智慧一樣。突然之間,消費者分析師開始擔心這種藥物會抑制人們對甜甜圈製造商Krispy Kreme等公司產品的興趣,而醫療技術投資者則擔心這可能是減肥手術的終結。
(Wegovy)只是讓很多人意識到事情的全部。它完全是一個顛覆者
其臨牀試驗是周賦德在2017年接任首席執行長後做出的第一批重大決定之一。此舉蘊含著巨大的風險:在1.7萬人身上試驗一種藥物可能需要花費數億美元,而且無法保證試驗結果能夠證明該藥物具有廣泛的健康益處。現在,賭注得到了回報,周賦德希望利用這些數據說服醫療系統,這種藥物將挽救生命並降低成本。
哈佛醫學院(Harvard Medical School)肥胖醫學專家法蒂瑪•科迪•史丹佛(Fatima Cody Stanford)表示,這些藥物將「極具影響力」,可能會減少對高血壓、腎病、脂肪肝、糖尿病和睡眠呼吸暫停等疾病的治療需求。
諾和諾德正在進行一項後期試驗,以確定司美格魯肽是否可以治療廣泛存在的神經退行性疾病阿爾茨海默氏症,外部研究人員也對這種藥物用於治療酒精成癮的潛力很感興趣。
但仍有一些問題需要解決。許多患者都在與噁心、腹瀉和便祕等副作用作鬥爭,尤其是在用藥初期,臨牀醫生擔心肌肉萎縮,歐洲監管機構正在調查服用這些藥物與自殺念頭之間是否存在聯繫。
對於醫療保健系統來說,最大的擔憂是,當人們停止服用這些藥物時,他們的體重會反彈。一些支付方不願承諾爲患者的餘生支付藥物費用,尤其是在潛在患者羣體如此龐大的情況下。美國約有42%的人口肥胖,歐盟爲17%,而許多超重的人也可以從中受益。
這些藥物還可能加劇健康不平等。Wegovy在美國的標價是每月1300美元,但淨成本通常只有這個價格的一半左右,歐洲的價格也更低。如果美國的保險覆蓋面不擴大,或者歐洲的公共醫療系統不能更廣泛地提供這種藥物,那麼對於許多最貧窮的人來說,這種藥物將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這一成本也引發了一些關於可能節省成本的問題。據一家醫療分析公司Airfinity估算,即使按標價打折65%,要預防一次心臟病發作,也需要在Wegovy上花費110萬美元。
約克大學衛生經濟學中心主任馬克•斯卡爾弗(Mark Sculpher)說,這些藥物的長期效果還沒有定論,這可能會影響它們的真正價值。與大多數藥物一樣,這些藥物是根據幾年的數據獲得批准的。他說:「製藥公司總是承諾會推出具有巨大變革意義的創新產品。有時候確實是這樣。但通常情況下並非如此。」
周賦德認爲,透過提前預防疾病,政府和保險公司可以節省超過80%的醫療資金,而這些資金最終都花在了慢性病上。
他並不是唯一一個希望醫療保健向預防方向作出重大轉向的人,但當醫療系統緊張的預算已被現有患者和老齡化人口攤薄,該系統很難作出改變。爲了讓更多的患者受益,諾和諾德公司正在與醫療系統商討靈活定價的問題,允許它們推遲支付部分藥物費用,直到看到療效爲止。
周賦德認爲,持續創新是另一種有助於論證的方式。明年,該公司將完成下一代藥物CagriSema 的後期試驗,分析師預計該藥的減重效果將更加顯著,公司還將報告一種前景看好的減肥藥的早期研究數據。從長遠來看,他夢想對慢性疾病進行「疫苗式干預」,並正在投資如何從一開始就預防肥胖症。
首席科學官辛德勒認爲,周賦德對被選爲年度人物可能「在某種程度上感到尷尬」。他說:「我認爲周賦德會覺得,(這一榮耀)代表了許多其他人,代表了一個組織,代表了一個團隊。」
周賦德表示,該公司長期以來一直相信減肥藥的重要性,但世界纔剛剛意識到它們的潛在影響。
周賦德說:「這麼多年來,我曾多次說過,我相信就其對患者個人的作用而言,它有可能成爲最有意義的醫療干預措施之一,同時,它也[爲]醫療保健系統做出了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