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日，《咬文嚼字》編輯部發布2024年十大流行語，包括「數智化」、「智慧向善」、「未來產業」、「city不city」、「硬控」、「水靈靈地」、「班味」、「鬆弛感」、「銀髮力量」、「小孩哥/小孩姐」。官媒認定的十大流行語中，有些該選未選，比如「草臺班子」、「牛馬」；有的不該選卻選了，比如「鬆弛感」。
真正有意義的網路熱詞，應該直接或間接反映當前社會問題（尤其重大社會問題），或者反映當前特定社會羣體心理。本文中，筆者會基於這兩點選取並分析2024年五個網路熱詞。
一、「草臺班子」
「草臺班子」本指臨時拼湊的團隊（劇團），組織鬆散，設施簡陋,缺乏專業，水準較低。劉金《立此存照》（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中有如下一段話：「……因爲這是一個『由非專業人員組成的草臺班子』。『非專業人員』者，沒有受過專門的聲樂訓練，非歌唱界中人，即吾鄉俗語所謂的『唱野徽調出身』者是也。其演唱水準之不上檔次，不能賣座，是可想而知的。」
世界上充斥各種各樣、形形色色的草臺班子——不僅在城市，還在農村；不僅在政界、軍界，還在學界、商界。而世界本身又是一個「巨大的草臺班子」。領導們、要角們大多缺乏專業，水準較低——裏面有不少濫竽充數、尸位素餐者，也有諸多「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謀大，力小而任重」者，還有衆多嫉賢妒能、任人唯親者。
古時的「草臺班子」受到士大夫（乃至民衆）輕視，現時的「草臺班子」被民衆看破、輕視。
不僅「世界是個草臺班子」，中國亦然——或許存在一些自稱「偉大、光榮、正確」的「草臺班子」，但仍是「草臺班子」。在官媒上，每日都能看到各種草臺班子及其成員或者道貌岸然、沐猴而冠，或者拿腔拿調、口蜜腹劍，或者大放厥詞、上竄下跳，諸如此類。
二、「牛馬」
網路熱詞中，不時會出現反映廣大非既得利益者「羣體自我意識」的新詞，比如「打工人」、「耗材」、「韭菜」、「屁民」、「屌絲」等。本年的網路熱詞「牛馬」與它們屬於同一類。
「牛馬」本指兩種家畜牛與馬，引申爲工作中辛勤苦幹、負重前行的打工人。它可用於自嘲，也可用於諷刺他人——像牛馬一樣被驅使者，也是慣於被剝削、被壓迫者，還是缺乏尊嚴者（甚至可說是尊嚴被踐踏者）。該網路熱詞實際上揭露了當前社會中階級矛盾的真實存在，以及當代無產階級的真實處境。
中國下層民衆在虛幻地「被解放」數十年後，忽然發現自己正在真實地「被役使」。他們在虛幻地「站起來」、「富起來」後，忽然發現自己正在真實地「彎下去」甚至「趴下去」。
1955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了印度查託巴迪雅亞的《我歌唱人類：詩集》（張奇譯），收錄了詩作《牛馬般的苦力》，裏面有如此給人印象深刻的詩句：
「牛馬般的苦力啊!
你們沒有嘆息，沒有怨言，
拉著車子走在大路上，
你們的骨頭和肉體浸透了疲倦。」
網路新詞「牛馬」，可以理解爲中國新時代「牛馬般的苦力」，包括白領與藍領。
三、「班味」
「班味」是一種不尋常「味道」，不尋常狀態。它是上班族自嘲語，指疲憊、憔悴，又指黑眼圈、蠟黃面色，還指不修邊幅、衣著不講究等。這些「有中國特色打工人」的標記，可統稱爲「班味」。
「班味」的其它症狀包括：在高鐵上用筆記本辦公，在馬路上接聽上司電話，在非工作場合說話「乙裏乙氣」、恭敬甚至卑微等。它還與領導的「畫餅味」、同事的「甩鍋味」等密切相關。
對打工人而言，「班味」一旦上身，很難擺脫，甚至長時間都難以被完全洗掉。「班味」也可稱爲「打工味」、「社畜味」甚至「牛馬味」。「草臺班子」領導們是不會有「班味」的。
四、「45度青年」
「0度」意味完全躺平，而「90度」則意味「挺直內卷」。「45度」介於二者之間，「半躺不躺」、「半卷不卷」，按照某些官媒的說法「既沒有擰緊發條，也沒有頹廢懶散」。「躺又躺不平，卷也卷不贏」的中國當代青年，似乎找到了「第三條道路」。
「45度」其實還可分爲兩種狀態：一種是持續地半躺半卷，「寓躺於卷」；另一種則是在0度與90度（或30度與60度、10度與80度等）之間搖擺，時躺時卷，時躺平時「卷直」。他們很難擺脫這種尷尬處境，在困惑、矛盾中不斷掙扎。
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困難，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壓力，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追求。「45度」反映了這一代部分青年面對他們特定困難、特定壓力時的特定追求。他們中至少部分人是不甘心當「牛馬」的。
五、「沒苦硬喫」
「沒苦硬喫」，是指老輩人當前生活條件較好，本無必要喫苦卻「主動喫苦」。比如平時捨不得倒掉剩菜而是加熱後再喫，酷暑時捨不得開空調，等等。他們被諷爲「苦沒少喫，福沒享到，錢也沒省下來」。這種說法不夠正確，他們中至少部分人確實能攢下錢，甚至能攢下不少錢。
所謂「沒苦硬喫」，往往意味節約，甚至看似有些過度節約。他們不捨得扔東西，不捨得花錢。但要注意的是，他們一方面對自己較爲吝嗇，另一方面對下一代常較爲慷慨。
實際上，中國固然有「沒苦硬喫」者，也存在「有苦硬喫」者。有捨不得開空調者，也有無空調可開者。我在廣西任教期間，與其他來自外地教師同住在公租房。那裏還住著一些低收入者。有一老人在炎熱夏季每日都會開門通風——因爲他屋中沒裝空調。同樓層其他房門都緊閉著。
在當前消費降級時期，「沒苦硬喫」的現象應該不會減少，也不排除會得到更多理解。
（注：林原，歷史學博士，當代中國問題研究者。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責編郵箱bo.liu@ftchines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