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1日,第29屆聯合國氣候大會(亦稱「COP29」)在世界上最早的石油城——亞塞拜然首都巴庫舉行。
聯合國環境規劃署在上月發佈的《2024年排放差距報告》顯示:如果延續當前政策,到本世紀末地球有三分之二的機率升溫3.1攝氏度——遠高於《巴黎協定》的1.5度和2度目標。會議首日,世界氣象組織再次敲響警鐘:2023年相對1850-1900年升溫1.3攝氏度,2024年將繼2023年之後再次成爲有記錄以來最熱一年。
本屆會議的主要目標是決定2025年後提供給發展中國家的氣候資金安排,而明年各國將提交覆蓋到2035年的國內氣候行動目標(「國家自主貢獻」,NDC)。有無資金直接決定發展中國家下一階段的氣候行動力度。因此,雖然COP29被歸爲一屆「技術性COP」,但因爲資金問題事關重大而充滿了政治性。而四天前川普的當選,成爲籠罩在會場上空的政治低壓,讓這場本就不易的外交跋涉更加艱難。
談判屢陷僵局
這場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巴黎協定》之後最重要的氣候大會,卻在一開場便陷入僵局。會議首日上午的全會就因爲一場激烈「議程之戰」陷入中斷,此後反覆推遲重啓,會議最終持續至第二天凌晨3點。
包括中國在內的「基礎四國」在巴庫大會揭幕前提出增加一個議程項目,正式審議「氣候變化相關單邊限制性貿易措施」——這包括針對歐盟計劃從2026年開始向進口貨物徵收的碳關稅(CBAM),以及推遲至明年底開始正式實施的《歐盟零毀林法案》(EUDR)——兩者都將顯著增加發展中國家向歐盟出口工業和農林產品的成本,但這也包括歐美專門針對中國新能源產品的關稅。
而歐盟、最不發達國家聯盟、小島嶼國家聯盟反對將圍繞去年首次全球盤點執行問題的審議放在「融資」議程下,認爲應該討論全球盤點的所有問題,特別是氣候減緩行動(指減排、能源轉型等能夠從源頭抑制氣候變化的行動,相對於備災等「氣候適應」行動)。而包括中國在內的立場相近發展中國家集團、非洲集團和阿拉伯集團則堅持相關談判應該聚焦於融資。最後,主席以一個腳註說明,雖然對全球盤點執行的審議放在「融資」議程下,但並不預設其範圍。同時,主席亦說服基礎四國,將以主席國磋商方式來解決單邊限制性貿易措施問題。這才使這場爭鬥暫告段落。
另一場主要的僵局則是圍繞化石能源問題。去年杜拜COP28,各締約方歷史性地首次同意將「從化石能源轉型」寫入決議。今年巴庫的COP29被期待將關於這一表述推進。但是相關談判卻遭遇阻力。
11月16日,即會議第一週最後一天晚間的全會上,一個由發達國家、小島嶼國家和最不發達國家和一部分拉美國家組成的聯盟表示,希望推進相關磋商,要求建立機制督促締約方政府開展停建煤電廠和退出煤炭的行動,併爲甲烷減排、應對毀林和增加儲能設施、改善輸電網路等有助於減排的措施設置量化目標。但在當日晚間,沙烏地阿拉伯反對設置量化目標。玻利維亞代表包括中國在內的「立場相近發展中國家」發言反對設置量化目標,伊朗、印度和非洲集團支援其動議或表達了相似立場。
這些使得這一圍繞2021年在格拉斯哥COP26設立的被稱作「減緩工作項目」(Mitigation Work Program)的談判軌道受阻,並幾近崩潰。該談判軌道的聯席主席建議將相關討論推遲到明年在德國波恩舉行的年中氣候談判,這意味著在今年氣候大會的決議中將不會出現「從化石能源轉型」的相關表述。但是,在一場旨在減少溫室氣體排放的氣候大會上卻無法形成關於氣候減緩的決議,無疑將弱化各國採取減排行動的雄心。但明年正是根據《巴黎協定》各國提交覆蓋到2035年的新一輪國內氣候目標——「國家自主貢獻」(NDC)——的時間節點(當前NDC僅覆蓋到2030年)。在氣候大會上缺少有關氣候減緩的政治「錨點」,非常不利於各國拿出雄心勃勃、與1.5攝氏度目標相一致的國家自主貢獻方案。
在談判第二週首日的11月18日,主辦國亞塞拜然的大會主席表示將力圖避免「減緩」軌道談判崩潰,宣佈將在全會上繼續推進該軌道的討論——化石能源部門的減排畢竟是氣候行動的核心,想讓這屆COP被作爲一屆成功的COP載入史冊,主席國實難任其擱置。
資金問題拉鋸遷延
但最大的僵局還是在於圍繞「新集體量化目標」(New Collective Quantified Goal)這個2025年後氣候資金包的磋商。2009年的哥本哈根氣候大會上,發達國家同意從2020年起向發展中國家每年提供1000億美元的氣候資金,這一安排到2025年結束。
經合組織(OECD)的數據顯示,發達國家在延宕兩年後終於在2022年達成了這一目標,但這遠不足以滿足發展中國家在愈演愈烈的氣候危機面前的資金需求。因爲在這一資金承諾在2009年被作出的時候,「1000億美元」這個數字僅僅是一個憑空提出的政治目標,而非來自對發展中國家需求的真實評估。此外,國際上對「氣候融資」至今並無明確定義,這造成氣候資金的「質量」參差不齊——「優質」的資金包括財政撥款和優惠貸款,「劣質」資金則指高息貸款和投資,有些甚至根本無助於應對氣候變化。
而氣候資金卻是發展中國家氣候行動的基礎。《巴黎協定》提出發展中國家應被給予來自發達國家的支援來實現其更高雄心的國家自主貢獻方案(NDC)。前者的NDC包括「無條件」和「有條件」兩類,前者反映其自身能力,而後者則取決於能夠獲得怎樣的支援。沒有相應資金,提出更高雄心的「有條件NDC」就成爲空中樓閣,而這將阻礙全球應對氣候變化的進程。
《2024排放差距報告》顯示,即便充分執行所有當前無條件和有條件NDC,到本世紀末地球仍有2/3的機會分別升溫2.8和2.6度。因此,爲了實現《巴黎協定》目標,各國必須提升NDC雄心。但提升雄心的前提是:有錢。因此,發展中國家對新資金包的廣泛期待是:它應基於發展中國家的真實需求,遠高於每年1000億美元,並具有更高的質量——主要由公共財政撥款和優惠貸款構成,而非民營部門資金、常規貸款和投資。
今年以來,印度、非洲、阿拉伯國家相繼正式提出每年超過1兆美元的資金規模目標,並逐漸就「1.3兆」這個數字形成共識。在11月13日的談判上,代表134個發展中國家的「G77+中國集團」提出這個數字應該至少爲每年1.3兆美元,而且其應該主要由公共資金和優惠貸款構成,而非民營部門資金貸款和投資。這一動議得到了其他發展中國家陣營的支援。次日,一支由著名氣候經濟學家尼古拉斯•斯特恩(Nicholas Stern)等人組成的「獨立高級別氣候融資專家組」發佈報告,支援發展中國家提出的這一數量要求。
但與此同時,發達國家提出自身不具備上述資金供給能力,要求擴大「新集體量化目標」的貢獻國基礎。它們提出突破自1992年《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簽訂時的發達國家/發展中國家的兩分,讓中國、中東石油國等一部分已經具有財力的高排放發展中國家也參與出資。這些提議被髮展中國家拒絕。同時,在巴庫會場內,要求發達國家履行《巴黎協定》出資義務也是「氣候行動網路國際」(Climate Action Network International)等衆多倡導氣候正義的國際NGO的共同立場,它們反對發達國家用擴大出資國基礎轉嫁責任和轉移注意力,要求其履行《巴黎協定》義務,把氣候融資看作對發展中國家的債務而非善款,透過對化石能源企業增稅、減少軍費開支等手段籌集資金,把錢給上。今年早些時候,「G77+中國集團」亦曾提出發達國家可以透過向時尚產業、金融交易徵稅等形式每年籌集和動員1.1兆美元的資金。與此同時,發達國家的立場則固化爲建立一個雙層融資架構——一個主要由公共撥款和優惠貸款組成的「核心」,和由更低質資金組成的「外圍」。
儘管發達國家對資金來源不乏創新設想,卻遲遲不願給出一個願意承擔的資金數字,而是提出先擴大出資者基礎再談具體數字。而發展中國家則堅持要前者先「給個數」,再談是否部分發展中國家可以以自願身份加入出資國行列。
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國務院副總理丁薛祥11月12日在大會的發言中說:「2016年以來,中國提供並動員項目資金超過1770億元人民幣,有力支援其他發展中國家應對氣候變化。」這是中國政府首次披露自身對全球「氣候融資」的貢獻總量。世界資源研究所在巴庫氣候大會開會前夕發佈的一項研究顯示:2013到2022年,保守估計中國以各種形式向其他發展中國家提供了總計接近450億美元的氣候資金,相當於發達國家同期貢獻的6.1%。報告指出,認識到中國已經是一個可觀的自願出資國能使發達國家更情願加碼自身貢獻。
直到11月18日,終於有報導援引不具名的歐盟官員的話說,歐盟正在考慮資金包的核心層約爲2000億-3000億美元。但這個額度由何種資金構成卻仍不明朗。在川普當選,美國大機率跳票出資國義務,同時歐盟可能還需要承擔更多北約軍費的前景面前,歐盟對加碼氣候資金投入充滿躊躇。11月20日,在新聞發佈會上被問及對這些數字的看法時,代表立場相近發展中國家的玻利維亞談判代表Diego Pacheco的回答僅僅是:「這是玩笑嗎?」
求妥的G20宣言和心焦的古特瑞斯
破解巴庫會場僵局的希望似乎在地球的另一邊。11月18-19日,G20峯會在巴西里約熱內盧舉行,但絕大多數G20成員的國家元首和政府首腦未出席巴庫氣候大會。11月17日,巴庫談判第一週的最後一天,聯合國氣候框架公約祕書長西蒙•斯蒂爾(Simon Stiell)向G20領導人發出公開信,呼籲後者將氣候危機作爲里約作爲會談的頭等事項,表示加碼氣候資金同時需要「COP進程以內和以外的行動」,讓更多撥款和優惠貸款能被放上臺面,加快多邊開發銀行改革,並推進對發展中國家的債務減免。此舉是期待G20峯會爲巴庫氣候談判的下半場注入政治動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