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刺激、救濟、福利、基建,都是財政出錢。
刺激的目的是讓人有動力去工作,去投資。救濟,要拯救一個人於困頓與危機之中。福利,某種程度上,是解決後顧之憂,拉平差距,最終讓人舒適地「躺平」。基建,則是要爲經濟創造出更好的發展環境。
刺激、救濟、福利、基建,都能製造出需求和崗位,以及相應的收入。看起來他們是並行不悖的。比如,財政發錢,救濟窮人,能實現公平,又能製造出需求刺激經濟。但在現實中未必如此,它們的作用不僅有差別,有些時候甚至是衝突的。
比如,富人的邊際消費傾向低,窮人的邊際消費傾向高,但這是基於他們總收入而言的。對額外得到的福利來說,則很可能不一樣。窮人可能會把額外得到的錢存下來,而富一些人的更可能花掉。同樣發1000塊錢,月入1萬的年輕人會很高興,然後呼朋喚友花掉。但對一個月入3000元且不穩定的家庭而言,就更可能把這筆錢存下來,作爲臨時失業時之需。
照這個邏輯,如果直接發錢刺激,很可能發給富人的效果更好。這就是救濟、福利與刺激之間的衝突。
二
現實中,一個決定,往往不會從最基本的原理進行思考,而是在現實各種約束,比如時間、觀念,各方利益等條件下,進行選擇。這時候,摻雜進來的很多其他,會使得決策,反而背離了最初的目標。
回到第一性,需要很多夜深人靜的時候,從工作中脫離出來,從那些最基本的需求,最基本的原理,進行全過程的重新推導。回到最初的本質,用最基本的原理,最基本的事實進行思考。
刺激的過程,是用財政的錢,去製造工作崗位,一方面,激發出新的供給,同時,產生工作崗位。這些崗位帶來收入,形成新的需求。在這個運行過程中,消費者和投資者對預期的預期、心態、情緒都改變了。最終,改變整個經濟的運行狀況。刺激政策的目標,不是公平,不是福利,不是救濟,不僅僅是財政開支。這些都是它的手段與形式。
刺激政策屬於凱恩斯主義,凱恩斯主義屬於西方經濟學的一部分,而整個西方經濟學的基礎,是效用,是心理。市場經濟的基礎是慾望,努力掙錢滿足慾望的動機。那麼,刺激政策的第一性,是心理:提升收入,改變預期。
三
這些基本原理,在現實中已經顯現。
10月12日,財政部副部長廖岷在國新辦新聞發佈會上表示,財政部「積極研究出臺有利於房地產平穩發展的政策措施」,包括允許專項債券用於土地儲備、支援地方更多收購存量商品房、用作各地的保障性住房,並適當減少新建規模。
一般認爲,當前已建待售住房較多,收購存量房轉變爲保障房,包括配售型商品房、共有產權住房、人才住房、公租房、安置房等,可以促進市場「去庫存」,有利於房地產市場的止跌回穩,帶動市場信心回升。對於地方政府、房企等均將產生實質性利好。
理論之外,現實的例子卻不太一樣。
今年5月17日,在國新辦舉行的國務院政策例行吹風會上,央行明確擬設立3000億元保障性住房再貸款,支援地方國有企業以合理價格收購已建成未出售商品房,用作保障性住房,預計將帶動銀行貸款5000億元,成爲「以購代建」模式新的資金來源。
地方國企對商品房庫存進行收、運營,儘管能獲得運營收入,但購買資產仍沉澱鉅額資金,而基於中國房地產的租售比,運營收益會非常低,能否避免形成新的債務,也是一個考驗。
但更重要的是,把保障房作爲財政刺激政策,是否會與最初的刺激目的相容?
進入三季度,這個政策已經在福州、重慶、天津、青島、鄭州、武漢等少數城市落地,已完成收儲,轉化爲保障房,收購項目大多用於配租而非配售。
配租型保障房落地效果普遍好於配售型商品房,因低於周邊平均租金,一些配租型保障房租金僅爲市場價7折,加之配套設施完善,招租效果不錯。這些房源入市,會降低區域內租賃價格。對於樓市而言,會加劇剛需觀望,並延緩剛需客羣的入市。一方面,經濟形勢不好,收入受限,另一方面,樓市是買漲不買跌,保障性入市,會壓低行情,剛需更會觀望。
鄭州市於今年7月29日開始配售首批配售型保障房,是全國最先開啓的城市。房源靠近城區,區位較好,價格便宜,約爲周邊新房均價50%-70%,二手房均價的80%-90%,有較大吸引力,首批1242組家庭滿額搖號。但配售型房源入市,加劇了周邊新房房價下行。目前這些配售型保障房,多數位於主城四環沿線。2024年四環沿線商品住宅均價11255元/平方米,同比下滑8%,在主城各環線中下滑幅度最大。新房房價的持續下滑,會造成剛需觀望,加劇維持庫存壓力的因素。
對地方政府而言,可以盤活土地利用率;對於房企而言,這是實實在在的回款,可以緩解企業資金壓力。但對樓市而言,不管是配售還是配租,都會加大當地房地產市場下滑的壓力,未必能提振價格預期。
刺激政策的目的,除了救房企,更重要的是救房市。房市穩住,更多的錢進來,資金流轉,達成目的。現在,雖然得到這個福利的家庭,開支增加,但更多的剛需家庭,可能反而會觀望。
出現這個現象的原因是,保障房是一種抹平差距的福利,這種福利與刺激政策的目標產生了衝突。
首先,從現實性來講,能夠參與配售的家庭,其實相對而言,屬於經濟情況較好的家庭。這裏面還有很多灰色操作,使得一些家庭達標。本來應該支付100萬的家庭,現在只支付了50萬,享受到了這個福利。這意味福利會錯配。這不僅僅是公平性上的問題。更重要的是,這是讓原本「不用躺平」的家庭,可以藉着福利「躺平」。這相當於減少了社會總需求與總支出。第三,因爲這個對賣方的價格補貼,形成了新的市場價格,最終,減少了整個房地產市場的預期。
這就不是在刺激,而是在透過福利減少需求,降低預期。
值得一提的是,這種模式源於另一個約束:事情要交給國有企業。這是因爲,國企收房,不管配售或配租,都是相對封閉的運行,購房者要退出,只能把房重新賣給國企。理論上資產還在國家手中,未來可重新變現。而給老百姓的現金補貼,難以回收。不過,一旦交給國有企業,這意味著只能在賣方進行價格補貼,最終形成的市場價格,就會對整個樓市的價格形成衝擊。如果反過來,進行需求方的現金補貼,就不會干擾市場價格。
但問題在於,觀念約束和行爲模式約束導致了刺激政策很難直接給到老百姓。
所以,如果福利政策,作爲一種刺激手段,如果幹擾了市場價格,反而形成躺平效應。
四、
福利與刺激的關係還有另一種例子。
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原副主任劉世錦的十萬億刺激方案,重點補上基本公共服務短板,並從兩大重點領域著手:一是大力度提升新市民在保障性住房、教育、醫療、社保、養老等方面的基本公共服務水準。短期重點是由政府收購滯銷住房,轉爲保障性住房,向新市民提供。
這是一個很好的福利,新增的公共服務,也能產生需求、崗位和收入。但這種均等化的福利,幾乎沒有刺激效應。
著名的激勵雙因素理論認爲,影響人們工作態度的因素可以分爲兩大類:保健因素和激勵因素。所謂保健因素,指當這些因素得到滿足時,員工可能會消除不滿意感,但並不會產生滿意感或激勵效果,如工作環境、工資薪水、公司政策、人際關係等。激勵因素,則指能激發員工的滿意感和積極性,包括成就、承認、獎金、發展機會等。當這些因素得到滿足時,員工會感到滿意和受到激勵,從而提高工作效率和績效。
財政刺激性政策也是如此,政府開支提供公共服務,形成消費。這類消費都是保健型消費,缺乏激勵性。均等化地提供公共服務,帶來的獲得感很少。給每一個小孩都分配一個外教老師,不會給家長帶來任何刺激性的推動。每一個人獲得的醫療保障大幅度提高,感知並不會太強。沒人會因疫情中的支出,被激勵,更加努力地工作,投資。
五
所以刺激可以福利的形式,但如果不是均等的,那麼則不能干擾市場價格,否則可能形成躺平效應。如果福利是均等的,那麼一定得是高流動性的、可選擇的,這樣才能帶來流動性與激勵性,這就指向對家庭的現金補貼,而不是提供公共品。而現金補貼,雖然有高流動性,但如果是救濟,則會降低效率,反而應該發給有較高消費邊際傾向的家庭。那麼,最好的刺激方案呼之欲出,那就是能永久地改變一個家庭的消費邊際傾向的方案:補貼生育行爲。
這不但能解決當下的刺激問題,還能長遠地解決人口結構問題,以及中國經濟中的深層次結構問題。中國內循環的堵點,在於工資不高,內需不足。但基於各種歷史與現實的原因,很難在短時間內,從個體勞動權益的角度去推高工資。那麼,補貼直接發放到家庭,實質上就是一個「國家談判」替代「個體談判」,快速地解決結構性問題。實際上,長假制度就是一個成功的「國家談判」代替「個人談判」,進而提升勞動者權益的制度案例。
不過,這意味著一旦開始就不能結束,而且是不斷投入。相比之下,其他方案都是短期的,低成本的。
六
當然,這一切的一切,還有一個最基本的第一性:所謂凱恩斯主義,它的基礎,是市場經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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