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底,在無錫至上海的高鐵上,49歲的施正榮接到[中國企業家]記者的電話,在連珠炮般的提問之後,他沉默了很久,然後幽幽的說,「在現在這段時間,你要我說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明天在哪裏。」
施正榮一度被看成是海歸科學家創業的標本,2000年,他揹着一隻雙肩包從澳洲來到家鄉江蘇揚中附近的無錫市,包裏只有一部筆記型電腦和幾頁商業計劃書,僅僅六年後,他就以32億美元的個人資產成爲新晉的「中國首富」,又過了六年,神話回到起點。
在個人秉性上,施正榮是一位科學家,他師從「太陽能之父」馬丁·格林教授,留學期間就握有十多項太陽能發明專利,他歸國創辦尚德電力,正趕上中國大力發展光伏產業。[中國企業家]雜誌曾以「首富,政府造」爲題,分析了「尚德模式」的崛起祕密,即:一個開明的政府與一位具有商業精神的科技人才攜起手來,對後者注入各種資源,包括政策、資本、技術、市場等等,在企業發展起來後,政府「功成身退」。無疑,這是蘇南模式的演化版本。
施正榮在無錫創業,從第一天起就得到了政府的全力支援,無錫市出資650萬美元作爲啓動資本,同時在土地和稅收政策上予以全面傾斜,市政府甚至派出剛剛退休的經貿委主任擔任尚德的首任董事長,爲施正榮協調各種公共關係。而在企業走上正軌、即將赴美上市前夕,政府又「適時」地令國有股退出,並安排董事長退位。這位澳洲籍的施正榮是罕見的、在股權改制上喫到了全部紅利並沒有遭到任何質疑的民營創業家。
在中央及地方政府的政策刺激下,中國的光伏產業經歷了長達十年的大躍進,全國有600多個城市把光伏作爲戰略性新興產業,多晶矽爐像大鍊鋼鐵一樣遍地開花,僅浙江省就有光伏企業205家,它們大多得到了中央政府的產業補貼和地方財政的扶持。曾有媒體感慨說,「過去十年來,如果有一個行業籠罩的光環能與網路相媲美,一定是光伏;如果有一個行業的造富能力能與網路相媲美,一定是光伏;如果有一個行業吸引資本的能力能與網路相媲美,一定是光伏;而如果有一個產業激發地方政府的追逐熱情超過房地產,一定還是光伏。」到2010年前後,中國光伏產業從無到有,產能佔到全球一半以上,全球前十大光伏組件生產商,中國包攬了前五名。
尚德式的成功,被認爲是「地方政府公司主義」的勝利,它體現了中國式產業發展的獨特性。在無錫,施正榮成爲了城市的名片,他的巨幅照片被樹立在高速公路入口處,所有進入這個城市的來客,第一眼望見的便是他的標準式微笑,市政府甚至還爲他塑了一座寬3米、高2米的巨幅半身人像。一位外國媒體記者很感慨地寫道,「你要是比其它工業,無錫在全國不一定是數一數二的,而若比光伏,尚德世界第一,這大大滿足了無錫市政府的虛榮心。」
在產業膨脹和「首富」的光環之下,科學家施正榮也成爲了時髦的企業家,原本內向訥言的他學會了滔滔不絕的佈道,還能夠在幾千人的論壇上,有板有眼地獨唱一段錫劇。他曾經花20萬美元包一架公務機去參加達沃斯論壇,同美國副總統戈爾共進午餐,與英國查爾斯王子談合作,他還給自己買了近十輛豪車,見不同人時會開不同的車。2005年底,尚德上市當天,施正榮對友人說:「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會去掙一分錢,我就花錢。」
然而可怕的是,中國的光伏產業是一座建造在沙灘上的漂亮城堡,它的90%原料依靠進口,而90%產品則全數出口,最重要的原材料多晶矽,也基本上掌握在國外廠商手中,價格最高時甚至達到每千克400美元以上,佔整個光伏產業鏈70%的利潤。2011年,受歐洲債務危機影響,美國和歐洲開始對中國光伏產業開展反傾銷、反補貼的「雙反調查」,直接導致全行業的大雪崩。
在經營行爲中,施正榮似乎比「單純而無私」的無錫市政府要精明得多。他在尚德體系之外,組建了亞洲矽業和三家都以榮德命名的公司,它們獨立於上市公司之外,是施正榮的私人家族企業,其業務是向無錫尚德提供矽料和組件,因此形成了利益關聯鏈條。三家榮德系公司在兩年時間裏,獲得了近25億元的業務收入,亞洲矽業則在2010年與無錫尚德簽署了總額爲15億美元、爲期七年的長期供貨合同,更誇張的是,這些家族企業還同時得到尚德的20億元擔保資金。
2011年,尚德淨虧損10億美元,到第二年的二季度,情況繼續惡化,電池工廠停產,公司大規模裁員,其總欠債額高達20多億美元,紐交所的股價從最高的98美元跌到1美元,美國投資者對施正榮提起集體訴訟,指控他借亞洲矽業掏空上市公司,並挪用公司16.8億美元爲自己的個人公司提供無息貸款。
在最危難的時刻,施正榮拒絕拿出個人資產拯救尚德,他的「科學家理性」似乎戰勝了企業家倫理與血性。
樹在高速公路入口處的施正榮巨幅宣傳照,是在2012年8月被悄悄撤下來的,在這個月,他辭任尚德CEO。12月,董事會宣佈罷免他的董事長職務,施正榮發聲明認爲此舉「違規」。又過了三個月,尚德被當地法院宣佈破產重整,無錫的地方國企——國聯集團成爲政府指定的「接盤俠」。在後來的幾年裏,施正榮的名字在無錫成爲了一個尷尬的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