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商鮑里斯•埃米爾•康拉德(Borys Emil Conrad)這一週過得格外有挑戰,他想念自己的妻子和兩個年幼的女兒,迫切盼望著回家。這是段緊張的旅程,他已經厭倦了皺巴巴的襯衫、千篇一律的酒店客房和這乏味的一切,甚至不再驚訝於自己可能前一天還在曼谷,後一天就身在北京,他壓根注意不到這兩座城市的差別。但現在他處於自己的私人時間,正前往歸途中一處早該拜訪的中轉站。
隨著酒店的賓利(Bentley)汽車轉過優雅的弧形車道,輕快地停在寬矮的大理石臺階前,他的心也跟著激動起來。臺階通往這家酒店獨具特色的長廊,幾根細長的支柱撐起遮陽棚。在這棟標誌性殖民地風格建築的外牆上,上百塊窗玻璃歡樂地向他眨著眼,用閃光致以它們的問候。他停下來盡情地欣賞這一切,低聲喃語:「萊佛士——傳奇源自1887年。」
一位身穿制服,包著頭巾的門童守在廕庇的門廊裏,他走上來迎接這輛汽車,硬挺的白色制服在明媚的熱帶陽光下整潔如新。酒店四周的棕櫚樹枝幹挺拔,如同一羣翩翩起舞的女士,鬱鬱蔥蔥的葉子輕拂著屋頂上整齊的赤褐色陶瓦。這是一座歷史極爲悠久的建築。
「康拉德先生?」門童拉開車門後猶疑地問道:「是您嗎?」鮑里斯緊緊握住這位錫克教徒的手,微笑道:「是我,我回來了。」他仰頭髮出一陣渾厚的笑聲:「回家真好!」
鮑里斯跟在行李車後跨過萊佛士酒店的門檻,走入一間通風的全白色大廳(形狀酷似一個鳥籠)。他抬眼看向柱廊上一排排科林斯式圓柱,以及灑滿自然光的露天走廊,肩膀漸漸放鬆了下來,不禁感到不可思議:「這裏位於世界上最喧囂都市之一的正中央,卻依然是最完美的綠洲。」
這位新加坡「老婦人」與他記憶中的模樣分毫不差,他緩慢地在原地轉過身,一股狂喜漸漸在他胸間蔓延開來……鮑里斯的舉動引起了酒店裏一位老人的注意,老人坐在位於大廳邊角位置的舒適扶手椅上,帶著一絲好奇和興味看著鮑里斯的到來,然後露出了會心一笑。
「康拉德先生?」一位禮賓迎向他:「歡迎,我們一直在恭候您的到來,請允許我帶您到房間……您的家庭房間。」她輕輕點頭,顯得很熱情興奮。
他們的腳步聲在白色的大理石地面上響起,她領著他穿過大廳來到室外,踏上草坪周圍一條蜿蜒的小徑,一路曲折地穿過棕櫚樹、香蕉樹和雞蛋花叢。茂密的枝葉爲他們擋住了新加坡的摩天大樓,這些大樓錯落起伏,聳入藍天。
鮑里斯不覺回想起一連串往事,他都沒想到自己竟還記得這些回憶:當陽光照在灑水器噴出的水柱上時,他和姐妹們在草地上狂奔,不停地一邊笑著一邊轉圈;父母就坐在嘎吱作響的藤椅裏,不時抿上一口茗茶。鮑里斯想起那位年復一年照顧他家人的萊佛士員工,他的服務是那樣熱情周至;想起他博學的父親是如何莊重地向他們介紹這家酒店的歷史,告訴他們都有誰入住過這裏,「大英帝國的文壇巨匠」,父親曾這樣稱呼他們。鮑里斯的曾曾祖父約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也位列其中。
他想起母親曾對圍坐在餐桌旁興奮的孩子們吟誦薩默塞特•毛姆(Somerset Maugham)的一句話:「萊佛士代表了一切具有東方異國情調的傳說!」她的話像根針一樣刺進鮑里斯的脊柱。傳說、異國情調、東方,這三個詞充滿了冒險的承諾……他常常在想,自己是不是因爲受萊佛士的影響而選擇了文學生涯,就像尚特羅(Chantrea)一樣?小時候,他會躺在自己奢華的大牀上,聽蟋蟀們鳴奏小提琴,構思著經典的殖民地時代波瀾壯闊的背景下一個個複雜的故事。
約瑟夫•康拉德會感到驕傲的。鮑里斯頓了一下,之前他讀到新聞說萊佛士將在波蘭開設最新的酒店,他很想知道約瑟夫——萊佛士在1887年的第一批客人——會怎麼看待萊佛士擴張到他的出生國?這位著名作家與正在整修的華沙萊佛士, 優若派斯基酒店(Raffles Europejski)有著明顯的相似之處:這二者都在有生之年見證了多起重大歷史事件;約瑟夫和華沙萊佛士, 優若派斯基酒店都無縫跨越了不同文化,他們忠於自己的傳統,但也在不斷進步,他們用現代的以及有價值的理念去激勵新的受衆,爲周圍的人和物帶來藝術氛圍和大膽的智慧。鮑里斯想:「我們與這些酒店有著不解之緣,它們似乎已融入我們的血液。」
鮑里斯的套房門咔噠一聲開了,他走了進去,靜靜地站著,沉浸在一幕幕回憶裏,它們的羽翼輕輕拂過他心底,試圖平息那些即將噴薄而出情緒。細心的禮賓注意到了他的情緒變化,悄然走出房間,輕輕關上了房門。他深吸了口氣,在這套雅緻的客房裏信步遊覽,一件件熟悉的擺設讓他的眼睛亮了起來:相框裏裝裱的約瑟夫•康拉德的簽名,小時候他曾把水灑上去過;手工製作的椅子和寫字檯,臺上擺著一架老式科羅娜打字機,他滿懷感情地撫過鍵盤。四角立著凹槽紋圓形牀柱的奢華大牀與光可鑑人的柚木地板相得益彰。地板上鋪著厚厚的東方地毯,踏上去便輕輕地陷落。可以看出酒店在細節和傳承上的盡心盡力:枝形吊燈上纏著精緻的金色螺紋,墊得又軟又厚的椅子環繞在拋光的海員箱子周圍,種在中式花盆裏的植物將外面的綠茵帶入室內。
鮑里斯在牀邊坐了下來,他鬆開領帶,撫摸著新換的棉布牀單,突然笑著向後倒下。他仰望著高高的天花板和緩慢轉動的吊扇,滿足地發出一聲嘆息。這種感覺,就像回家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