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10日《明報》 作者: 邵君義
是次與英國《金融時報》(FT)副主編,FT中文網總編輯張力奮的訪談,原訂爲一個多小時,結果聊了長達兩個多小時,從香港新聞業到大陸傳媒教育與新聞自由。於上海長大的他,1988年到英國留學深造,一去二十年,留在彼岸的國際傳媒機構,先是BBC,後加盟FT,不僅養成了純正的英國口音和優雅語氣,表達意見時也保持了謹慎的態度。
一月中旬,張力奮暫時放下倫敦繁重的工作,到香港浸會大學新聞系逗留一學期,當客席教授。 「我屬於兩棲動物,一直在傳媒與學界遊走。做新聞做累了,就爬上岸來,到大學裏歇歇腳,教教書,想想問題。2003 年我曾去臺灣政治大學客座,這次有幸能當幾個月香港人,體驗香港的實情。」雖然張力奮謙虛地表示自己對香港新聞界理解有限,但也分享了一些獨到的看法。
香港傳媒趨「小報化」
「香港在中國新聞史上的地位一直很特殊。在冷戰年代,香港幾乎是國際社會觀察中國的唯一視窗。她是貿易自由港,也是資訊自由港和國際新聞重鎮。香港的報業風格獨特,中西合璧,言論副刊自成一體,政治立場多元,以不同聲音,服務不同的讀者羣或階層。」張力奮坦言,九七回歸以後,不少國際傳媒機構或移出香港,或減員,不免削弱其國際新聞中心的地位。而在地的傳媒業,現況也不景氣。「近來讀報,覺得以前香港報紙最獨到的大陸報導與評論,現在似乎單薄了,有退隱之嫌;社評對重要的公共議題有時缺乏聲音或明晰的立場;同時,傳媒『小報化』的趨勢與煽情加劇。不少人感覺香港傳媒的自我審查越來越明顯,但也有觀點認爲香港新聞自由大體上無礙。九七之後,香港進入一國兩制,尤其是媒體產權轉承的問題出現後,公衆對新聞自由的討論漸漸增多,比如香港電臺這樣的公營媒體如何當好社會公器、民營傳媒的社會責任、媒體與政府間的制衡,港人很關注這些問題,能聽到很多不同聲音,這是好事。」
張力奮念新聞出身,既擁有博士學位,又是傳媒人,一直關注大學新聞教育。「新聞教育,最重要的東西卻在新聞實務之外,那就是人文通識與批判精神。否則這門學科很可能學不足,術有餘。」張力奮認爲,兩岸三地的新聞教育受美國的影響最深,以培養專業記者爲宗旨,重視實務。 「英國則不同, 鮮有新聞專科,求諸於人文通識教育與訓練。記者的學科背景極廣泛,很多唸的是歷史、文學、經濟學、政治或哲學法律科學。英國人的思路是,一旦有基本的人文學養,懂得如何獨立思考分析,如何採集評估證據,甄別知識,有了基本訓練,以後經過專業訓練,做什麼都成。當然包括當記者。」
大學應是理想綠洲
無論哪種新聞教育方式,張力奮認爲,新聞技巧雖重要,卻不是最根本的。他停頓了一下說: 「新聞教育,最重要的是培養專業精神與自尊。自己必須瞧得起自己。如果一個社會不尊重新聞教育,不讓學生有自由的空間實踐新聞理念,他們只能在痛苦之餘,希望把課堂裏學到的東西趕快忘掉。」
張力奮又表示,大學應該是個思想的樂園。現在大陸很多大學,規模龐大。但問題是,校園的「圍牆」越來越低,甚至完全倒塌。「大學應是最後一塊理想的綠洲,倒不妨把圍牆修築得高些,至少能抗拒一些些外面的亂象。」中國社會的轉型劇烈,大學正遭受官場和市場的雙重誘惑,保持住自己很艱難。「就拿新聞教育講,大陸現有近800 所新聞傳播科系,在校生達20 萬人。如果新聞業與記者得不到基本尊重,新聞教育的處境就很尷尬很無奈。」
北京兩會期間,溫家寶總理呼籲創造條件讓人民監督。幾天後,湖北的人大代表李省長因不滿一名女記者提問,奪下對方錄音筆,引發公衆特別是新聞界的強烈反彈。張力奮說:「在權力面前,記者如果得不到基本的平等與尊重,大學裏講再多的採訪技巧恐怕也是徒勞無力。李省長若能順應民意,向記者說聲道歉,應是對中國新聞教育的特殊貢獻;另一方面,記者也需要自尊。兩會時,年輕記者變採訪爲追星,簽名拍照,國事娛樂化;如果紅包和有償新聞氾濫,令公衆側目,記者的專業地位只能是空談。」
基石學科被邊緣化
在英國生活多年,張力奮談到,不只香港和大陸,一些有深厚人文教育傳統的發達國家,大學教育也日益商業化,知識僅是工作掙錢的資本。 「比如,現在美國僅有百分之二的大學生讀歷史,卻有近四分之一讀商科。英美歐陸大學的哲學系歷史系越來越邊緣化,招生人數下降得很快。但是,可悲的事實是,這些被邊緣化的學科,正是大學教育最根本的價值基石。」張力奮認爲,東西方都出現這種不幸,但西方的人文教育歷史畢竟漫長,底蘊深厚,有老本可喫,不會一下子消失,而東方的情形無疑更壞。
張力奮一邊喝著中國茶,一邊說,他接觸過不少香港的傳媒同行,相當敬業本分,立場獨立,堅守專業底線。當記者提到香港記者的人工待遇頗差時。他自嘲說,當記者辛苦,很難發財,但至少要讓他們過舒適體面的生活。你要讓記者擔當公衆責任,少受誘惑,就不能對他們禮薄。如果人工低,精英人才面對新聞業可能退避三舍,這是公民社會的不幸。
「記者頭上有光環時,人稱『無冕之王』。受詛咒時,罵名更多。新聞的生產畢竟是人的活動。人有慾望、有偏見,會輕信片面。好的新聞教育則訓練學生如何克服人性弱點,按照大家認同的一套專業規則來行事。」他如是說。
張力奮說,記者尊重自己,社會纔會尊重你,先有雞再有蛋。「第一是記者必須堅持專業操守,保持獨立;第二是社會必須體恤他們的專業精神。」所謂專業自尊,或新聞道德,在張力奮的眼中,都與專業主義有關。「要相信自己所做的對社會公衆有益。如果不守底線,傳媒就會失去社會尊重,其商業價值亦會受損。其實,專業精神不只是純粹的道德追求,也是商業利益保障機制。權威與公信力是最重要的資本,這是長遠之策。大陸一些報刊明確聲明拒絕紅包和有償新聞,經營上都很成功,如《財經》、《第一財經週刊》和《南方週末》等,就是例子。」
老記者稀有而重要
張力奮記起近期看過的一個民意調查,是各種職業在香港受歡迎和尊重程度的排名榜,結果並不意外,排頭數名的不外乎消防員醫生護士等與治病救人有關的職業,記者排行中間偏後,排名最低的是風水師,這大概與陳振聰脫不了關係。張力奮看罷也不禁會心微笑。對新聞業未來,張力奮雖懷有期待,卻不無隱憂。「你有沒有發覺,新聞從業人員越來越年青。記者是碗青春飯,老記成了是稀有動物。哪有白宮或唐寧街10 號記者會上的一片白髮記者!這很可惜,專業精神與經驗的積累與傳承變得很困難。」他說,新聞是人文生產,需要時間,成熟是重要的資產。
談到大陸傳媒界現狀,張力奮說,眼下有意思的是看似矛盾的兩條線。「一方面,大陸的言論空間仍在拓展,資訊選擇增多,輿論與觀點多元,不同羣體的聲音在增加;另一方面,政府正在強化對傳媒的管制力度,運作在高度細化。我覺得,只有這兩條線加在一起,纔是較完整的故事。進入網路時代後,大家突然恍然大悟,新聞與傳媒成了大家都想玩卻都不熟悉的新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