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國際藝術界的廣闊舞臺上，兩種力量激烈交鋒：一方是先鋒藝術對創新的執著追求，另一方是商業的強大牽引力。在這場博弈中，藝術的價值正日益被價格標籤所定義。這種張力也成爲本期全球領導力對話系列的核心議題。在今年的巴塞爾藝術展（Art Basel）邁阿密海灘展會期間，我專訪了這一全球最具影響力藝術盛會的首席執行長諾亞·霍洛維茨（Noah Horowitz）。
巴塞爾藝術展首席執行長諾亞·霍洛維茨（Noah Horowitz），攝影：Noé Cotter，圖片由巴塞爾藝術展提供在展會現場，這種對立張力一覽無遺。其中一個展區呈現著旨在回應全球緊迫議題的大型藝術裝置；另一邊則是以數百萬美元成交的知名藝術家畫作，其價值或許更多地與地位相關，而非藝術本質。我問諾亞，究竟是什麼驅動著巴塞爾藝術展。“社會使命是一切的基石。”他說，“沒有這一使命，其他一切都無從談起。這是推動所有成功指標實現的核心引擎。”
這一來自以財富和聲望聞名的藝術展掌舵人的言論發人深省。然而，諾亞堅定地相信，巴塞爾藝術展的意義遠超交易本身：它關乎促進文化交流，賦予藝術更高的表達權，並塑造當代藝術的話語體系。我試圖挖掘這個藝術界最具傳奇色彩的品牌如何在深刻的社會使命與全球市場強勢的商業期望之間實現平衡。這是否真的可能？
“今天是12月5日，這一年充滿了挑戰，終於接近尾聲了，”諾亞說道，“過去的18到24個月裏，市場明顯放緩，先前疫情期間的快速成長階段已告一段落。我覺得，今年對我們合作的畫廊來說更加艱難，無論是銷售作品、促成交易，還是激發市場活力，都比以往更具挑戰性。”
儘管面臨這些困難，巴塞爾藝術展的戰略重點依然明確堅定。“我們的首要任務是爲合作的畫廊和他們的藝術家夯實基礎，並持續幫助他們拓展市場，”諾亞強調道。
2024年12月巴塞爾藝術展邁阿密海灘展會現場，圖片由巴塞爾藝術展提供 巴塞爾藝術展的年度日程以三月的香港展會拉開序幕，隨後是六月在瑞士巴塞爾舉辦的旗艦展會。而今年十月備受期待的巴黎展會在市中心的巴黎大皇宮（Grand Palais）首次亮相，諾亞表示，正是這次展會“真正催生了新的動力”，也促使藏家以更深入、更實質性的方式重新投入市場。
2024年10月巴塞爾藝術展巴黎展會現場，圖片由巴塞爾藝術展提供在美國，大選後的局勢對塑造藏家信心起到了關鍵作用。“金融市場以及比特幣和加密貨幣市場創造了大量財富——這些都在紐約的拍賣中得到了體現，“諾亞分享道，“在今年結束時實現高點併爲2025年帶來信心至關重要。”
邁阿密海灘展會所展現的樂觀態勢暗示著一個更爲光明、充滿活力的藝術市場未來。然而，這一年所面臨的挑戰也引發了一個根本性的問題：在藝術界，什麼纔是真正值得珍視的？
在藝術博覽會上能期待什麼？價格，而非價值。價值，唯有拍賣三巨擘的成交紀錄才能證明。藝術家的名字，而非他們的歷程。內涵被地位取代，故事被簡化爲出處（provenance）。誰曾擁有它，比誰創造了它更重要。它參加過多少次展覽，比它打動過多少人更重要。人們關注它是否是一項資產，卻忽略了它更是藝術家靈魂的表達。反正，重要的是它的排名，而不是它表達了什麼。
但藝術博覽會僅止於此嗎？還是說有更深層的使命？
巴塞爾藝術展聯合創辦人特魯德爾·布魯克納（Trudl Bruckner），攝影：Kurt Wyss，圖片由巴塞爾藝術展提供
70年代的巴塞爾藝術展現場，圖片由巴塞爾藝術展提供巴塞爾藝術展由瑞士巴塞爾藝廊主恩斯特·貝耶勒（Ernst Beyeler）、特魯德爾·布魯克納（Trudl Bruckner）和巴爾茲·希爾特（Balz Hilt）於1970年創立，初衷是打造一個慶祝現代與當代藝術的平臺——一個藝術家、畫廊、藏家與觀衆匯聚、交流和交易的地方。經過數十年的發展，它已成爲全球藝術界的核心力量，其版圖擴展至邁阿密、香港和巴黎，成爲藝術界年度日程的基石。這一擴展也對映出全球化的更廣趨勢，這些力量正重新塑造藝術界，使金融指標日益掩蓋藝術的文化與思想本質。
諾亞對此複雜性並不陌生。作爲一位精明的商人和充滿熱情的藝術史學者，他並未將藝術僅視爲一種金融商品。在《交易的藝術：全球金融市場中的當代藝術》（Art of the Deal: Contemporary Art in a Global Financial Market）一書中，他深入剖析了藝術商品化的運作機制。該書最初是他在科陶爾德藝術學院完成的博士論文，揭示了金融結構、價值創造策略和市場動態如何塑造當今藝術界。
諾亞作爲市場領導者和文化思想家的雙重身份，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視角——拒絕讓藝術的意義被市場價值掩蓋，也拒絕讓當代藝術史被簡化爲藝術市場的故事。
巴塞爾藝術展透過多種方式擴大當代藝術的影響力，拓寬公衆接觸當代藝術的管道：引入更加多元化的藝廊，擴展教育項目，與微軟合作推出人工智慧驅動的數字應用，以提升探索體驗，同時成立突破藝博會臨時性的數字藝術檔案。此外，還邀請藝術家保羅·尼姆·皮若塔（Paulo Nimer Pjota）爲巴塞爾藝術展概念店創作限量版作品。
“作爲一個藝博會，我們非常自豪能夠爲藝術家創造機會。我見到了保羅……他的姓氏我總是讀不好，”諾亞帶著真摯的微笑說道，“保羅已經在聖保羅的門德斯·伍德藝廊（Mendes Wood）和洛杉磯的弗朗索瓦·蓋巴利畫廊（François Ghebaly）展出作品。我們委託他爲巴塞爾藝術展商店創作這一膠囊系列。他這周和他的妻子、孩子們一起來到這裏。我見到了他們，這真的太美好了。以這樣的方式成爲巴塞爾藝術展旅程的一部分，也是他職業生涯中的一個重要里程碑。我們希望這能爲他帶來更多關注，也爲他與機構的合作創造更多機會。”
保羅·尼姆·皮若塔在畫室，攝影： Isadora Arruda，圖片由巴塞爾藝術展提供
巴塞爾藝術展商店，保羅·尼姆·皮若塔設計的T恤，圖片由巴塞爾藝術展提供這一零售平臺確實讓藝術更加民主化，讓更多人能夠參與其中——但是否會將“先鋒藝術”變成“庸俗藝術”？又或者，它能否成爲當今高度分化的藝術市場的一劑解藥？在這樣的市場中，藝術家被困於僵化的價值層級：頂層是佔據主導地位的藍籌藝術家，而中層畫廊和邊緣聲音則艱難地爭取關注。問題不只關乎藝術在社會中的地位，更在於誰有權參與塑造藝術的未來。
尼姆·皮若塔成長於巴西聖保羅州寧靜的小鎮普雷圖河畔聖若澤（São José do Rio Preto），是新興藝術聲音的代表之一。他的受邀創作，是對商業化的一次蓄意擁抱。他難道不是這一最新系列的最佳人選嗎？畢竟，藝術家與頗具影響力的品牌合作，早已被證明是一種能夠同時提升文化與商業價值的有效策略。在此，巴塞爾藝術展正是那個擁有巨大影響力的品牌。
對於諾亞來說，巴塞爾藝術展的核心影響力並非登上頭條的成交數字，而是賦予展會溫度的人性故事。“看到我們的團隊迎來全新的領導班子，併爲每場展會注入獨特的活力和特色，真的令人倍感欣慰。在這裏，我尤其高興看到布里奇特——邁阿密海灘展會的總監——在她的新角色中表現出色。”他說起布里奇特·費恩（Bridget Finn）及她爲展會注入新能量的努力，包括引入30多家新畫廊，其中不少來自亞洲，爲展會開拓了更廣闊的視野。
羅伯託·華卡依亞（Roberto Huarcaya）的光繪攝影作品《Amazogramas》系列，2014 - 2024年，圖片由藝術家及Rolf Art藝廊提供煥然一新的“藝匯經線”（Meridians）展區呈現了一系列令人矚目的大型藝術裝置，其中包括羅伯託·華卡依亞（Roberto Huarcaya）的《Amazogramas》。這件作品是一則緊迫的環境警示，展現了一個瀕危生態系統的美麗與脆弱。這些壯觀的光繪攝影透過將感光紙直接鋪設在亞馬遜雨林地面上創作完成，是叢林的自我繪製——樹葉、枝幹和光線的流動在紙面上留下印記，宛如森林的聲音，只待我們願意傾聽。
布萊恩·榮根（Brian Jungen）的作品《張開雙臂》（Arms Open Wide） © 藝術家及凱西·卡普蘭藝廊（Casey Kaplan）《張開雙臂》（Arms Open Wide）是另一件引人深思的作品， 呈現了一把插滿羽箭的座椅，這些羽箭是由原住民藝術家布萊恩·榮根（Brian Jungen）用狩獵弓親手射制而成，羽箭上的真實鳥羽承載著深厚的象徵意義。這件作品探討了環境保護與文化自主權之間的複雜張力。儘管美國法律保護瀕危的禿鷹和金雕，卻也同時束縛了土著社區的手腳，限制了他們獲取這些與其精神和文化遺產密切相關的材料的權利。“張開雙臂”——這是歡迎的姿態？還是抵抗的立場？究竟是誰的臂膀應張開，又是向誰敞開？它不僅促使我們反思藝術所講述的故事，更引導我們審視哪些聲音被賦予了進入敘事的權利。
巴塞爾藝術展的成功承載著重要的責任：突破商業界限，觸及更深層次的內核。
（林凡榆Fanyu Lin是一位旅美藝術家，畢業於中央美術學院及哥倫比亞大學建築學院。現任彭博新經濟論壇城市理事會理事，曾任世界經濟論壇互聯世界理事會理事、也是世界家園基金會創辦人。編輯郵箱michael.lin@ftchines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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