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Heng走進萊佛士酒店久負盛名的長廊酒吧(Long Bar),卻不知他此後的人生會徹底改變。他在新加坡萊佛士酒店(Raffles Singapore)的停留行將結束,此時的他思緒萬千。他想喝上一杯酒後再回豪華套房準備行李,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要離店。他住在酒店的這段時間奢華而不張揚,自己每個心願都如願以償,大家對他既尊重又認可,但自己該回吳哥了。
「Heng先生!」在人聲鼎沸中,身穿絲質白馬甲的吧檯服務員朝他喊道:「Heng先生!請坐到我這邊來——我來給您調製一杯新加坡司令雞尾酒(Singapore Sling)」。說完,他就興致勃勃地轉向身後擺滿各色原酒的玻璃架子上,選取調製雞尾酒所需用酒。
Heng於是坐到了沿紅木酒吧檯擺放的軟墊凳上,並從面前的碗裏取了一顆花生剝開,然後徑直就把殼扔至鑲嵌精美圖案的地板上。吧檯服務員使勁搖晃調酒器後,把養眼的粉紅色雞尾酒倒入颶風杯(hurricane glass,常用的熱帶雞尾酒用杯),而後端至Heng先生面前,自己退回吧檯位置後說道:
「Heng先生,能爲您服務一直是我的榮幸——像您這種爲萊佛士家族鞠躬盡瘁20年的老員工實屬鳳毛麟角,您是在吳哥萊佛士酒店工作對吧?爲您效勞實乃本人三生有幸。」
「不介意我坐這兒吧?」一個聲音從Heng先生身後傳來。他轉過身,只見是位帥哥(對方早就來此),他點頭示意身旁的空位子:「當然可以。」
「我叫鮑里斯•康拉德(Borys Conrad),」對方伸手自我介紹道。
「我叫Heng,」他回答道,「Heng先生。」
「很高興認識您,我白天在……見過您。」
「啊,沒錯!酒店大廳,」Heng先生笑著答道,「看起來,您像是又回到了自己的心儀之地。」
「沒錯,」鮑里斯親切回答道,「正是如此。」
儘管他倆的談話剛開始顯得中規中矩(很自然地),但隨著夜幕降臨,他倆開始無話不談,頗爲投緣。
吧檯服務員不時瞧望他倆:鮑里斯洗耳恭聽,雙肘放在吧檯上,專注聽著頗具魅力的Heng先生高談闊論。在昏暗的燈光下,兩人低頭私語,不時開懷大笑相互開著玩笑,屋頂的棕櫚葉式吊扇則是吹來陣陣輕柔暖風。
兩人對往事相談甚歡,鮑里斯以略帶懷舊的口吻解釋了自己熟知的萊佛士酒店的來龍去脈。他解釋道:自己感到釋然的是萊佛士酒店依然保持了昔日的「原汁原味」,同時又不盲從於現今時尚,酒店服務始終是高效利索。Heng靦腆地指著自己西服翻領上佩戴的徽章,這是對自己20年效力吳哥萊佛士酒店的褒獎。他對鮑里斯說,自從與妻女失散後,工作就成了他生活的唯一內容,他全身心投入,力求做到至臻至善。鮑里斯提起尚特羅(Chantrea)也是來自柬埔寨,但Heng似乎置若罔聞而繼續說道:
「康拉德先生……您有孩子嗎?」
「我有,」鮑里斯一邊說,一邊把手伸進口袋,取出手機,翻出相應照片。「我有兩個女兒。」他把手機遞到Heng跟前並點擊螢幕:「左邊是Kesor,右邊是Maly,名字都是我妻子取的,它們都是高棉人名,意思是……」
Heng打斷他的話說道:「……分別是『神聖』與『盛開的花朵』的意思……都是很美的名字……」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也有女兒相片……」他聲音越說越低,而後從褲子口袋裏取出他那老掉牙的錢包,小心翼翼打開錢包,並用拇指與食指在舊隔層裏取出疊得方方整整的相紙,慢慢打開後把照片放在吧檯上,用指尖輕輕把皺邊撫平後推至鮑里斯面前……
鮑里斯徹底驚呆了,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等等,什麼?」他結結巴巴問道。他用手捋著頭髮後脫口而出:「您剛纔說什麼?您說這是誰?我認識照片上這個人!」他突然站起來,把照片舉至Heng面前。「我認識她!」他大聲說道,吧檯周圍都能聽到他的驚呼聲。
Heng的臉色因驚愕而變得慘白。「您說什麼,您認識這個人?」
「我認識她,是她,她就是我妻子……她也有這張照片,一直帶在身邊,如今就在身處巴黎的她身上——對於過去,她只剩這張照片爲念……」鮑里斯顫顫悠悠地長吸了一口氣後看著Heng,圓瞪的雙眼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她就是尚特羅。」
在新加坡的沉沉暮靄下,鮑里斯立馬給身居巴黎萊佛士酒店的尚特羅撥了電話。他娓娓向妻子講述了自己的驚天發現,對方聽後癱倒於地,頓時泣不成聲。她曾爲自己腦海中支離破碎的記憶哭泣,也曾爲自己一直以來誓言在夜空中(以及街上擦肩而過的行人中)看到過父親的模樣而哭泣,但最重要的是,她如今是喜極而泣——35年來,自己一直以爲父親早已不在人世,如今卻找見了,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第二天一大早,尚特羅就帶著兩位黑髮女兒搭機前往柬埔寨,並一路趕往吳哥萊佛士酒店,自己日思夜想的老父親正在此靜候她到來。
爲了平復內心激動之情,Heng整個早上都在爲女兒準備的Landmark Suite豪華套房裏忙活,可謂事無鉅細。他反覆撫平柬埔寨典型風格的牀單與絲枕墊(點綴牀鋪之用)以便讓其躺著舒服,把手工製作的裝飾品重新擺放,並把反映柬埔寨昔日旅遊黃金時期的照片先掛高、而後又放低,又把極盡奢華的高棉風格傢俱與地板再三擦拭直至光彩照人。
他檢視波斯地毯鋪設得是否規整,配備漂亮弧形浴缸的浴室是否已準備好,最後他把法式房門打開以使房間徹底通風(剛剛經過暴風雨洗禮),薄紗窗簾則在微風中搖曳。「我正是深愛女兒才讓她逃離柬埔寨,」他自我安慰道,聲音飄蕩在眼前佔地數英畝、修剪整齊的法式皇家花園裏。
Heng是吳哥萊佛士酒店的門衛,他大步流星穿行於美侖美奐的酒店間,對每個細節都是稔熟於心:黑白格子圖案的地板,矗立在各個角落的手工雕刻佛像(雙手合握作祝福樣)。他經過阿泰科風格(Art Deco)、配備鍛鐵格柵的電梯,並深吸了幾下瀰漫着淡香的清新空氣,感覺自己置身於消除萬病的聖地。
他傲然挺立在門廊(漂亮的殖民地標)下等候女兒,心中既激動萬分又惴惴不安。每過幾分鐘,他就會透過旅人蕉眺望遠處,耳朵則時刻留意汽車駛來的聲音,卻是一無所獲。
他穿著傳統的「山樸」,這種長絲服巧妙地在腿部與軀幹部打結出褲管樣。其顏色每天不重樣。今天他穿著鮮豔的橙色裝,這是大吉大利,因爲橙色代表月亮,而女兒的名字尚特羅是「月光」的意思。
一想起萊佛士酒店是早已閱盡人世間喜怒哀樂的「歷史老人」,Heng的焦慮感就稍稍得以緩解——酒店目睹了人世間的愛恨情仇與悲歡離合,如今又加上了自己的人生故事。他認爲如此重大事件舍萊佛士酒店其誰,這家著名酒店的「淡然與淡定」名不虛傳,它能昇華至精神層面,也許是它靠近全球規模最大的宗教遺址吳哥窟(Angkor Wat)的緣故吧。
Heng抬起頭——他聽到了汽車駛近的聲音,他還沒來得及整理思緒,車已駛進酒店前專用車道,停在上達酒店大門的複式小樓梯旁。Heng從樓梯飛奔而下,跑到車門旁,此時後車門正好打開。
他整個人僵住了:眼前就是自己女兒,長著精緻漂亮臉蛋的女兒,明眸中閃著詫異神情。女兒時而大笑時而微笑著下了車,然後靜站在那兒,面對如此場面自己竟不知所措。
Heng如蓮葉狀雙手合掌,深深彎腰後低聲顫言道:「Khnhom nek nak pi mun rohot dorl pel nes,我一直在想你。」
故事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