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漸重要的國際貿易政策
對外國商品徵稅，儘管稅負的大部分最終還是由美國居民承擔，但是這已經是間接的效應了，因此在政治上的反對聲音較弱。已有的貿易立法也給了總統很大的行政權力，例如總統可以引用國家安全（1962年貿易法，232條款），不公平競爭（1974年貿易法，301條款）和弱勢產業保護（1974年貿易法，201條款）等理由對進口商品徵收額外關稅。由於這是執行已有法律，徵稅行動不需要國會批准，這個權力是巨大的。
李嘉圖的貿易理論是以國家爲分析單位的，由於比較優勢原理貿易的兩國總體都會受益，這在模型中是無可爭議的。但是，李嘉圖沒有細說的是由於貿易帶來收入重新分配，某個特定羣體可能是國際貿易中的輸家，美國的製造業從業者就是這麼認爲的，因此隨著美國製造業就業的減少，貿易保護的呼聲不斷高漲。在川普任內的時候，中國是美國最大的製造品進口來源國，貿易保護的矛頭首先指向中國。美國對歐盟、加拿大、澳洲、日韓等都提高過關稅，但受到最大影響的是中美貿易。
拜登基本上延續了川普政府對華進口商品的高稅收政策，並在2024年5月由美國貿易代表辦公室宣佈將提高對價值180億美元中國商品的關稅，這其中包括半導體和電動汽車。他的貿易政策更重視勞工利益，例如在和中國的貿易談判中對中國金融市場的准入（有利於華爾街）不是拜登政府的重點。美國稅收基金會（Tax Foundation）的數據顯示，2023年美國使用301條款徵收的懲罰性關稅共有790億美元，其中770億來自對中國商品的關稅。關稅收入佔GDP比重在2023年達到0.4%，是1962年以來的最高水準。貿易數據顯示，2018-2023期間中國對美貨物貿易出口金額從5375億美元下降到4272億美元，同期美國貨物貿易進口總額從25550億成長到31120億美元，中國出口所佔份額從21%下降到13.7%，下降超過1/3。
爲了緩和貿易緊張關係，中美在2020年簽署了一個貿易協議（上一份貿易協議要追溯到2012年），中國承諾以2017爲基數在兩年內增加進口美國商品2000億美元。考慮到近年中國從美國進口商品的平均金額是一千五百億美元左右，2020年協議的進口金額是很可觀的。
關稅之外，美國跨國公司海外供應鏈佈局對地緣政治風險的考慮是影響中美貿易的另外一個重要因素。外交關係會影響美國企業的風險評估，如果風險加權後的長期資本回報率不再有吸引力，那麼即便是當前完善的本地產業鏈和有競爭力的成本也難以留住跨國公司，這會對貿易結構產生持續的重大影響。美國「稅收基金會」的數據顯示，沒有被徵收301條款關稅的中國對美出口商品金額，2018年是2050億美元，到2023年是2180億，幾乎沒有成長。
拜登承諾將爲美國帶來更多的製造業就業機會，貿易政策是其中重要的一環，不過他的成果並不顯著。這很難歸過於政策失誤，有一些行業的就業下降是不可逆的，最好的例子大概是紡織服裝製造業。自1990年以來，美國製造業就業減少最大的行業是紡織服裝製造，在1990年該行業總就業達到170萬（作爲參照，當年的美國汽車整車和零配件就業爲98萬），到2024年初紡織服裝的就業只有27萬，下降幅度達到143萬，是該期間美國製造業就業「總損失」（483萬）的30%。在漫長的下降期間，無論經濟週期還是貿易政策，該行業就業都是穩步下降的。例如紡織服裝製造業在疫情期間同樣深受打擊，疫情過後有短暫的恢復行反彈，然後繼續呈現下降趨勢，目前就業已經明顯低於疫情前。剛剛當選的下一任總統川普提出60%的對華關稅，這個稅收幅度如此之大以至於對美國就業的影響將需要另外的分析。
從「涓滴」到「回饋」：一個減少貧富差距的新辭令
拜登的政策圍繞著減少貧富差距而不遺餘力，這引來了很多關於「均貧富」負面後果的擔憂。財富在人口中的分佈是很不平均的，但是「超高天分」兒童在人口中的分佈很可能是均勻的，也就是說一個低收入家庭和富裕家庭生出高天分子女的機率差不多。我們看歷史傳記，看當今社會的例證，都會發現這一點，從這個意義上說上帝是公平的。生於貧困家庭的高天分兒童成材機率應該要明顯低於富裕家庭，因爲天分就像種子，到成材還需要不小的花費和投資。因此，社會對低收入家庭的資助會極大的提高整個社會高天分兒童的成材率（例如上面提到的美國FTC年僅32歲的新主席，「成材」應該和兒童時期移民英國有很大關係）。而極高天分的人（普通的「學霸」可能尚不在此列）一旦成材，他們對社會經濟的貢獻類似公共產品，將惠及所有人。一個能夠充分發揮民衆天分和創造力的經濟，增速將更高，可持續性也將更好。更好的經濟將使得股票市場的長期回報率更高，高收入羣體將能夠透過投資股市把多交稅的損失彌補回來，並且投資收穫可能還會遠遠更多。
這爲透過財政轉移支付減少貧富差距提供了一個非常功利但是很有吸引力的理由：減少貧富差距將有利於經濟和股市，而多付了稅的富裕羣體將能夠透過更好的股票市場得到豐厚的回報，所有人都受益了，並且富人可能受益更多。這個規模巨大、複雜迂迴、非自願、也非自發的「貧富協作」，只能由政府來完成；在這個機制裏，研究和投資股票市場被賦予了更高尚的意義。
相比」涓滴經濟學」，上面我講述的機制要複雜一點，先是高收入羣體對低收入羣體的「涓滴」，後面經濟的良好表現則會回饋富裕羣體，我覺得這可以叫「涓滴-回饋」經濟學。拜登已經來不及採用這個辭令了，但是將來的開明派有可能發現這個辭令的說服力。
移民政策：保守與開明
雖然本文主旨是探討拜登經濟學，但最後應該要討論一下移民政策，因爲移民對經濟的影響是直接而深遠的。往大了說，美聯準主席鮑爾認爲移民促進了本次美國經濟的軟著陸，可謂功勞不小；往小處說，移民透過辛勤勞動改善了很多美國人的生活。一位企業家朋友深刻的指出他家僱傭的剪草工人一次只收取五十美元，沒有移民這樣的價錢哪裏找？
然而很多人「保守人士」認爲家園被入侵了，這涉及到本能和情感，或者說「家國情懷」，移民問題已經超出了經濟的範圍。不過如果瞭解一下歷史，情緒可能會平靜一些。看看歷史和文學可以知道，最早的英國移民看不起和抵制後來的德國移民，後來英德移民又一起抵制更窮的義大利和愛爾蘭移民。關於早期來自歐洲窮國白人移民的各種「敘事」，包括宗教信仰顛覆到種族替代陰謀、低俗生活習慣、犯罪、酗酒、傳染病，還有品格和智力的低下，和今天對很多非白人移民的敘事都是一樣的。我住所附近有一條停航的運河，旁邊有一塊銘牌介紹運河歷史。該運河是19世紀愛爾蘭移民挖掘的，條件艱苦，死亡率很高，這些愛爾蘭移民當時就在社會底層，從事最繁重的體力勞動。我到哈德遜河畔範布倫（Van Buren）總統的故居參觀，講解員說該總統僱傭了一些愛爾蘭未婚女傭。同是白人，但當時愛爾蘭裔在底層。
回顧歷史，我想說的是，因爲因種族形成的「團結」是原始且邏輯不自洽的，因爲同一種族內部馬上又要分層，比如英國移民就有來自倫敦和鄉下的。一個早期英國移民的後裔，當下會看到英裔移民後代只佔美國人口的不到10%，並且遠不再主導政治經濟事務。如果他因此把欄杆拍遍，感慨禮崩樂壞，去國懷鄉，甚至立志要收復故土，這不僅於事無補，並且顯得很不明智。
漢語的翻譯把保守主義（conservatism）對應自由主義（liberalism），這很糟糕，帶來嚴重後果。保守對應的是開明，我相信把liberalism翻譯成開明主義纔是更恰當的。開明很重要，美國頂尖大學的教授基本都是開明派，這讓很多對名校趨之若鶩的家長又驚又怒。通常人們認爲經濟越市場化，社會越開明，這不一定。香港有很市場化的經濟，但是很多東西卻和開明無關，比如非常講究「實惠」的「菲傭」制度。太講「實惠」的羣體通常不會有太高的智慧，這是無情的：無論投入多少錢，我認爲香港不太可能產生世界級大學，新加坡面臨同樣的問題。
拜登經濟學：一個畢業總結
拜登是美國歷史上最年長的總統，他傳承了民主黨開明派的經濟傳統，總結出了樸素的拜登經濟學，並在大部分時候真誠地實踐了它。他任期內的經濟問題仍然很多，但我感覺到成績還是主要的，雖不能確定是優秀，但合格應該是沒有爭議的。
注：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作者爲經濟學博士，金融從業者
本文編輯徐瑾 Jin.Xu@FTChines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