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衡山路早就沒有了20年前的夜晚的熱鬧,那股夜生活的狂野一部分流向了靠近黃浦江的外灘,那些陳舊昏暗的街道正在逐漸的喧鬧起來,雖然車流比起以前的擁堵少了一些。然後另外一部分流向了鉅富長那些西班牙建築物的林蔭道上,在萬聖節來臨的這幾天,這幾條街上擺滿了鐵馬,甚至路燈的亮度都比以前亮了一些。但是衡山路依舊是安靜的,穿過衡山路八號的廣場,看著那個水塔廣場的紅色JZ霓虹燈,周圍的商鋪也跟衡山路是一樣的安靜。
門口的水池寂寞地被夜晚颳起的風吹起一片片的漣漪,除了門口不斷更換演出資訊的LED螢幕廣告之外,整個JZ爵士酒吧的入口處安靜得像一個倉庫一樣。沿著樓梯走下去,在票務中心看到一位正在等待檢票的服務生。直接拉開帷幕進入包房區,老任正在跟他的同事調試著包房區域的燈光。他對燈光的亮度不滿意,我透過打開的窗戶看到樓下演出區域的舞池裏面坐滿了觀看演出的觀衆。這個下沉式的酒吧,最精彩的演出都在最底下的一層。
這個可以坐滿三百名觀衆的演出場地,應該是全國最大的爵士樂演出場地了。作爲一個開業20年的爵士樂俱樂部,JZ Club依舊非常的孤獨,觀看爵士樂的現場演出依舊和二十年前一樣,屬於一種小衆的精英階層的娛樂方式。
11月4日的晚上,63位中國的音樂家以及15位國際的音樂家將會聚集在那個由英國設計機構Theatre Projects規劃設計的前灘31演藝中心,進行一場近三個小時的音樂回顧演出。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在上個世紀的90年代開始從事爵士樂的表演,如果有一個中國爵士樂名人堂的話,那麼當晚有份參與演出的音樂家們應該都會出現在這個名人堂的名單上面。
有人會把中國爵士樂的出現確定在1919年9月的上海,出生於義大利的鋼琴家和指揮家Mario Paci在1918年從米蘭來到上海的奧林匹克劇院演出,那一年他已經40歲了。第二年他接手了亞洲最古老的交響樂團——上海公共樂團,它成立於1879年。這個樂團在這位義大利藝術家的管理下,每週五的下午舉辦一場爵士音樂會,樂手都是來自菲律賓的樂手,而觀衆則是住在上海租界的兩萬名外國僑民。這是中國最早的爵士樂現場。
爵士樂的傳播在美國是透過鐵路的四通八達得以完成。從東海岸開往西海岸的火車上,汽笛鳴響著清理著道路。在爵士樂成爲流行音樂的年代,音樂家們乘坐火車,從一場演出到另外一場的演出。那些最大的樂隊甚至擁有著自己的馬車。鐵馬帶著大量的非洲裔的美國人擺脫了南方各州的貧困,來到了充滿繁榮希望的北部以及中西部城市。鐵路是爵士樂中堅定的主旋律。100年前的偉大的爵士樂藝術家對著煙囪、鋼輪以及嗡嗡作響的鐵軌展開了充滿活力的創作。
而在上海則是因爲廣播電臺的建立得以完成了爵士樂的傳播,1923年美國人Osborn在上海創辦了中國第一座廣播電臺,每天都在循環播放時髦的爵士樂唱片。同時,多家舞廳也紛紛宣告成立,登記在冊的三十餘家上海舞廳,和實際營業的上百家地下舞廳,佔據了中國舞廳數量的九成以上。每一家舞廳都會有一支專業的爵士樂隊駐場,這些由菲律賓等外國樂手組成的樂隊,無論是在規模還是在演出水準,都是亞洲之冠。
真正的黃金時代則是三四十年代出現了衆多本地流行音樂的創作者,從黎錦光、陳歌辛、姚敏、梁樂音,以及至今依舊耳熟能詳的歌手,從周璇、姚莉、白光、李香蘭。這種將中國民間音樂與美國的爵士樂相結合,慢慢就發展出了本土特色的爵士樂歌曲,衆多膾炙人口的時代曲至今被人傳唱,這樣的優美旋律讓更多的人開始接觸到中國風格的爵士樂。
在物質匱乏的年代,人們都是富有創造力的,在一個混凝土的熔爐裏面,想像力可以填補各個行業的空白。當商店裏面沒有時髦的衣服的時候,人們會按照電影海報上面的樣式自己縫製;在千篇一律的古板傢俱中看到了那些最悲傷的版本的時候,自己做傢俱似乎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當人們的生活裏面只有基本的生活用品的時候,其他的東西就更少了。那個年代充滿了想像力的生活,造就了當年那些羅馬尼亞電影或者南斯拉夫電影的熱播,以及觀衆們的反覆觀看,以至於觀影的那一代人都會熟悉的背誦出大段大段的電影臺詞,當然必須是模仿電影譯製片廠的那幾位著名配音演員的腔調才被認爲是最原汁原味的。人們想要一種東西而不可得的時候,人們就需要有一個喜歡的模型。
即便是今天人人都是圖片設計師的時候,依舊還是有一種模仿的慾望。影像的衝突來自於沒有開放的時代,而爭奪慾望的戰鬥就是在各種圖片的呈現之中展開,而音樂則是更具有殺傷力的武器,混亂的音樂是不被允許的,更多時候需要的是整齊劃一的節奏與旋律。在人們感受到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差距的時候,渴望自我的實現,就稱爲了一種矛盾敘事以及矛盾願望的加速器。
回顧距今30年前的生活狀態,經歷過生活變革的孩子們今天都已經成爲了這個社會的中年人。他們目睹了一個時代的轉變,那就是從物質匱乏到物質的極大豐富,豐富到每天都有那麼多人在手機螢幕裏面努力地帶貨,的確是因爲貨物太多了。今天難以想像還有什麼東西需要排隊購買,如果需要排隊購買的話,那一定是因爲再一次賣出去的時候可以獲得更豐厚的回報。從理論上來講,所有的物質需求都已經過剩了。
爵士樂在中國的歷史,在上個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北京再度老樹新芽,延續上個世紀40年代現場演出的精彩,崔健和ADO樂隊在北京的馬克西姆餐廳開始了搖滾樂的演出,同時他們也在嘗試爵士樂的現場演出。這是新中國最早的爵士樂現場。
而在更多的爵士樂迷的心中,薩克斯手劉元主持的東三環的CD CAFE才讓大家第一次感受到爵士樂的美好,體會到爵士樂的優雅。在北方寒冷的冬夜,走進那個小小的酒吧,也聽到了夏佳的鋼琴以及崔健的小號。當我看到那個演出嘉賓名單的時候,印象中第一次遇到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應該是在CD CAFE。爵士樂的現場演奏都是無限自由以及動力和真心的縮影,堅實的節奏以及飽滿而豐富的和聲基礎,全部來自貝斯旋律線。
還記得當年的小插曲是抽菸斗的朋友坐在樂隊邊上,狹小的空間裏面煙霧繚繞,燻得彈琴的夏佳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只好在演奏期間告訴我的朋友換個地方抽菸鬥。
熱氣騰騰的小屋裏昏暗的燈光,飽滿而豐富的樂曲,鋼琴總是可以捕捉到各種各樣的情感,有的很容易識別,而有的則分成有質感。那種既棱角分明又平易近人,既大膽又脆弱,既複雜又天真,總之那琴聲比其他人都更能體現爵士樂的最高使命:聽起來完全像你自己。
後來回想之所以那麼喜歡爵士樂中的鋼琴,可能都是受到了村上春樹小說的影響,因爲在我最喜歡的一部小說《國境之南,太陽之西》裏面,主人公開的一間小小的爵士酒吧,就是有一個在音樂學院裏面上學的學生,每天晚上勤工儉學,來酒吧裏面彈爵士鋼琴。而後來作家開始自己的爵士樂電臺的時候,鋼琴也始終都是一個主角。
有意思的是中國的爵士樂音樂家大部分都是來自科班的音樂學院,似乎他們從古典音樂的輝煌宮殿裏面跑了出來,帶著一個流浪的靈魂,在光明與黑暗、歡樂與憂愁之間轉換。而情感豐富的爵士樂現場演奏,旋律以及組合都讓人聯想到各種的可能性、自我反省以及樂觀主義的對話在不停地展開,振動的聲波充滿了靈魂,層層遞進的尖銳陳述越發的密集與沉重,憂鬱的效果轉變成深刻的情感,這就是爵士樂現場的魅力。它的共價性讓在場的每一個觀衆在理想的背景下達到了一種飽和狀態,從而形成了比較穩定和堅固的情感結構,樂聲渴望與來自各個角落、各個邊緣以及各個路徑的有價值的音樂元素結合在一起。所以這也是爲什麼直到今天爵士樂的現場演出在中國依舊是一個小衆的精英羣體的愛好,而沒有變成像民謠或者搖滾樂一樣有著更爲廣泛的羣衆基礎。
更有意思的還是因爲爵士樂的傳播,雖然從最早廣播電臺播放唱片開始,到今天大家都開始使用各種串流媒體來尋找不同年代不同樂手演繹的同一個著名的曲子,但是唱片永遠無法提供現場音樂的體驗,而且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是現場的觀衆。不同的期待都是不同的現場觀衆造成的,凝固於時間之中的錄音作品所不能提供的就是這種不同的期待。無論播放的設備多麼的精良,唱片永遠都無法提供那種現場音樂的體驗感。如果你聽過那張著名的現場錄音CD《當鋪爵士Jazz At The Pawnshop》的話,就應該明白我在說什麼了。很多音響發燒友就是從這一張已經發行了30年的爵士樂錄音史上最經典的唱片開始成爲了一名爵士樂迷,從伴隨著酒吧裏面的聲音中,產生了一種身處人羣中觀看樂隊表演的奇妙感覺,讓人感到自己正在一個奇妙的地方閒逛,那個地方就是爵士樂演出的現場。
而更令樂迷神往的是那種龐大的大樂隊演出,讓十幾位號手和節奏組在一起變成一個巨大的聲波引擎,像一個相互咬合的齒輪,熱量與脈動交織在一起。它會在短短的十幾分鍾給現場的觀衆帶來搖擺和律動,簡單的主題以及複雜的和聲,富有表現力的動態以及獨具特色的獨奏,還有華麗的和絃,總之旋律高亢,和聲豐富,煽動性極強的銅管樂以及薩克斯悽美而經典的呼喚,有一種電影配樂般的華麗轉身,粗曠且時髦,莊重且熱情,體現了爵士樂可以振奮人心,又不會犧牲資訊與節奏。
有的時候就像那部庫斯圖裏卡的傳奇作品《地下》,像一支遊行樂隊一樣熱鬧瘋狂,然後急轉直下進入極簡主義的即興與循環。大樂隊的演出,一般代表了一個城市的爵士樂水準,這也是我一直覺得老任很孤獨的地方。全國興建了衆多的歌劇院之後,音樂學院衆多的古典樂畢業生應該要比演奏爵士樂的畢業生多太多了,但是保守估計以北京上海兩座爵士樂最繁榮的城市來看,可以透過爵士樂演出而體面生活的音樂家可能加在一起都不超過一百人吧!更不要說其他的城市,諸如廣州、深圳、杭州或者成都了。
今天去現場看爵士樂,條件看上去似乎要比二十年前的時候好很多,但是要說有多少的變化,好像又沒有太多的變化。觀衆應該是更多了,但是新近加入的音樂家並沒有成長太多,而且觀衆的年齡依舊是在三十歲以上的較多,不知道是不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原因。總之一個美好的城市都是因爲有了這些很有趣的地方,纔會有一種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咧嘴一笑,就是那首著名的When You』re Smiling(The Whole World Smiles With You)。
當我走出JZ Club的時候,票務接待處已經沒有人值班了,整個酒吧的入口處非常的安靜,看上去就好像一個開著燈24小時營業的便利店的入口處一樣,門口的LED廣告屏還在無聲地播放著演出資訊。今晚的月亮非常好,寂靜的園區被月光照亮,我拿手機拍下這個不算黯淡的夜空。眼前浮現出當年深圳羅湖香格里拉酒店演出結束之後,第二天劉元請我一起喫飯的景象,那時候深圳發展中心大廈還是一座非常時髦的大廈,一樓的大堂有一家旋轉壽司店,我還記得我們一起喫了那時候最流行的加州手卷,還喝了一點清酒。
那是90年代的深圳,人們都在討論著深度與膚淺、命運與運氣。那是搖滾音樂的最後時刻,也是爵士音樂的最初時刻,人們認真地聽著每一首歌的曲調,並在歌聲中尋找曾經的自己,人們希望生活變得更加美好。
今天再聽那些歌的時候,那種氣氛又回來了,依舊還是非常的生動。我能感受到當年那些年輕的爵士樂手們對於未來的期許,回憶爵士樂出現的年代,就如同菲茨傑拉德說的那樣:「我們繼續奮力向前,逆水行舟,被不斷地向後推,直至回到往昔歲月。」
(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圖片攝影:Austin Prock,編輯郵箱:zhen.zhu@ftchines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