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5日,川普在最新推文中稱要對中國所有商品額外加徵10%的關稅,幅度遠小於他競選時宣稱的60%。很多人歡欣鼓舞,認爲這再次證明川普關稅只是雷聲大雨點小。還有人說,川普上臺對中國其實是好事,他在各個領域對中國的打壓都不像民主黨那樣兇狠。真的是這樣嗎?筆者隨手翻看了鋪天蓋地的「川普2.0」分析文章,發現在四個重要問題上存在普遍的認識誤區,希望在此一一釐清。
誤區一:川普對中國加徵高關稅只是虛張聲勢
常見說法有:(1)川普是商人出身,加徵關稅只是談判手段而非目標,他曾明確表示要讓中國企業去美國設廠。(2)川普任命的財長貝森特(Scot Bessent)貿易觀點溫和,競選功臣馬斯克更是在中國有大量產業,都會勸阻川普徵收高額關稅。(3)即便真加徵高關稅,美國通膨也受不了,到時會引發美股大跌、倒逼川普撤回。
首先,川普推文裏所講的10%,只是針對中國所謂「芬太尼」問題而提出的10%,未來他可能以任何理由再加徵10%、20%、30%。事實上,他拋出關稅大棒的時點比市場預期還要早,只是幅度不及預期,這很可能因爲他想要漸進加徵、而非一次性加徵。徵關稅是川普自1970年以來一以貫之的核心政治信條,而中國是他最想徵關稅的國家。雖然他對談判持開放態度,但他的胃口只會比第一任期更大。其團隊已透露,談判的前提是中國先完成中美第一階段貿易協議,即多買數百億的美國農產品、能源等等,才能坐下來開始談。在此基礎上,川普還想讓中國企業去美國投資設廠。且不說中國增加進口空間能有多大,單看設廠問題。在當前中美關係極度緊張的背景下,有幾個企業敢拿真金白銀去美國設廠呢?不怕某天突然像Tiktok一樣被強制出售嗎?給定中美訴求存在巨大鴻溝,貿易協議2.0很可能只是個美好的幻想。
至於川普的財長貝森特屬於關稅溫和派不假,但仍有兩個大問題。第一,在美國內閣中,財長並不是負責設計和實施貿易政策的人,例如「川普1.0」時代是萊特海澤(Lighthizer)而非梅努欽(Mnuchin)主導貿易政策。「川普2.0」時代的貿易操刀人則有兩種可能性。一種是仍由萊特海澤(Lighthizer)擔任類似貿易「沙皇」的職位,例如任白宮貿易委員會主任,統管貿易政策。在川普團隊中,萊特海澤是少有的政治上與業務上都「久經考驗」的幕僚。他與川普相交多年,對彼此的觀點發自內心地認同,從未背刺川普、從不搞兩面派;他長期深耕貿易政策,專業素養得到華盛頓上下一致認可,從拜登的貿易代表戴琪,到川普剛提名的貿易代表格里爾(Greer),都是他過去的副手或徒弟。而他的對華立場在2023年出版的《沒有自由貿易那回事》(No Trade is Free)一書中已十分明確:「戰略脫鉤」。
萊特海澤任貿易「沙皇」本被認爲是「川普2.0」最確定的人事安排,但如今遲遲未出爐。有媒體猜測,是華爾街因其貿易立場極端而極力阻撓。如果其最終未獲任何任命,貿易政策將由商務部長盧特尼克統管,貿易代表格里爾協管,特別是負責貿易談判和關稅制定。盧特尼克是本次川普過渡團隊的聯席主席,他雖出身華爾街,但一向對川普言聽計從,將忠誠執行川普的強硬貿易主張。格里爾更是萊特海澤的長期門徒,基本可以視爲萊氏翻版。
第二,在當前的中美關係下,即便川普團隊中號稱「溫和親商派」的幕僚,對中國的態度也是另一碼事。貝森特就曾明確表示對華加關稅的目標是爲了「遏制中國」,只是爲避免對美國企業造成太大沖擊,方式上主張漸進加徵。川普剛剛任命的國家經濟委員會(NEC)主席哈賽特(Kevin Hasset)也頗具代表性。哈賽特是長期傾向自由貿易的溫和派共和黨人,但他對中國的表態是這樣的:「對中國加關稅應是下一屆政府的優先事項。對中國實行任何嚴厲懲罰措施都是應該的,甚至應當考慮將中國踢出WTO。」至於馬斯克,且不說他跟川普的蜜月期能維持多久,即便兩人關係一直良好,馬斯克在經貿領域的發言權也值得懷疑。例如,他公開力挺盧特尼克、反對貝森特擔任財長一職,但川普仍任命了後者。指望馬斯克能改變川普多年深信不疑的關稅主張,就更不切實際了。
至於關稅引發通膨、反噬川普、倒逼撤回的情景,同樣難以實現。從當前情況看,分階段或分產品類別加徵關稅是川普最可能採用的選項。若採用分產品方式,高盛給出了一個基準情景,對現有中國出口清單1和2類商品(所謂「戰略性」、高科技商品)關稅提高至80%、清單3(以中間品、資本品爲主)提高至60%,其他類別(以消費品爲主)關稅提高5-10個百分點,合計平均關稅稅率上升約20個百分點。雖然出口相關產業對中國而言很重要,但自華進口目前只佔美國消費籃子的0.7%,再考慮匯率自發調節和進口商、出口商的自我調整,預計對美國通膨的推升只有0.3個百分點左右。分階段徵收也是類似效果,將緩和關稅帶來的一次性衝擊,可能並不足以驅使市場大跌和川普改弦更張。
誤區二:川普的主要興趣在於關稅,對中國其他領域的打壓會減少
常見說法有:(1)川普缺乏戰略思維,對中國科技、金融等其他領域的打壓會減少;(2)川普對臺灣不感興趣,臺海局勢將明顯緩和。
首先,川普本人確實缺乏戰略思維,但不要低估華盛頓全體。關心時事的讀者應該記得,華爲是哪一年被美國製裁、切斷與所有美企業務往來的?2019年。又是在哪一年被美國進行史上最嚴二級制裁、切斷與幾乎所有西方企業往來的?2020年。都是在川普任上。雖然川普本人並未考慮對華科技戰,但他任上煽動的反華浪潮在1.0時代就已經擴展到科技、金融等各個領域,華盛頓遏華方向已經明確,執行層面的廣度和深度只會不斷累加。
拜登任上沒有取消任何川普時期的對華限制措施,只是增加了大量新的制裁。同樣的,川普再次上臺後,也不會取消拜登時期的反華措施,只會疊加新的限制。目前已在日程上的就有:「中國行動計劃」(China initiative),以近似麥卡錫主義的方式阻遏中美科技和學術合作;美國養老金禁投中國法案,即便國會未透過,恐慌氛圍也足以嚇退相關金融投資者。近期,德州簽署了最新行政令,幾乎將切斷州級系統跟中國的一切官方往來。德州目前是川普「鐵盤」,其行動可以從側面反映川普當局的潛在對華動向。這一切都表明,不管是科技還是金融領域,「川普2.0」對中國的打壓都會進一步加碼。
至於臺灣,川普本人的確不感興趣,只想找多收些軍費而已。但這種情況下,對臺具體事務他更可能委派幕僚負責。捋一下川普在外交、軍事領域的提名人,對華一個比一個鷹派。提名國務卿魯比奧(Marco Rubio)是美國參議院最有名的反華議員之一,在任上花式鼓搗各類反華提案,自2020年至今一直在中國的制裁名單上;國家安全顧問沃爾茨(Michael Waltz)主張美國戰略重心從歐洲及中東回到亞洲,專心對付中國、堅決遏制中國崛起;國防部長海格塞斯(Pete Hegseth)視中國爲「嚴重威脅」,任FOX主持人期間甚至曾建議美軍「武裝」臺灣;中央情報局(CIA)局長拉特克利夫(John Ratcliffe)曾多次對中國發出警告,稱中國是美國利益的最大威脅。這些人無論在臺灣問題還是各類對華外交、安全議題上,都是中國的大麻煩。川普上臺對臺海局勢而言唯一的好處可能是底線更有保障:與民主黨相比,川普更不願意發動戰爭。但綜合各方資訊來看,美國對臺軍售可能只會增加,指望其立場明顯緩和是嚴重不切實際的。
誤區三:川普治下中國的地緣政治環境將有所改善
常見說法有:(1)川普信奉孤立主義,不僅不像拜登一樣聯合盟友針對中國,還會打壓盟友,促使中國與歐洲走到一起;(2)川普將促成俄烏停戰,中國面臨的涉俄製裁風險將大大下降。
首先,從川普孤立主義推導到中歐關係改善存在太長的鏈條,需要突破太多障礙。近年中國與歐洲的摩擦增多,除美國從中作梗外,還存在另外兩個重要因素:一是烏克蘭危機後,歐洲對中俄經貿合作不滿,中歐戰略互信有所下降。如果說這一點未來還可能修復,另一點則更加棘手:隨著中國的發展,中歐產業已在很大程度上由互補變爲競爭關係。歐央行引用聯合國貿發會數據(UNCTAD)稱,2000-2023年,在全部259個行業中,中國與德國競爭優勢重合的行業由20個增加到50個,與義大利則由40個增加到60多個。在電動汽車、新能源等不少領域,中國競爭力都已超越歐洲,正因如此,歐盟日前才挑起爭端,對中國加徵了電動車關稅。向前看,歐洲成長仍然乏力,實行結構性改革的決心和能力都不足,大機率未來只會進一步被中國超越,中歐經貿摩擦很可能只增不減。
更重要的是,川普對歐洲的打壓可能帶來兩種截然不同的情景。樂觀情景是促成中歐關係邊際改善,悲觀情景則是中歐進一步惡化——歐洲甚至可能以對華強硬爲籌碼,換取美國對歐加強支援、減少打壓。德國財政部官員曾在半公開場合稱:「你們美國人應該對我們好一點,不要加關稅,這樣我們還可以跟你們一起對付中國。」如果川普發動對歐關稅戰,繼而啓動美歐談判,誰能保證談判協議裏不會包含共同遏制中國的條款呢?此外,美國挑起貿易戰也幾乎一定會導致全球貿易蛋糕縮減,中歐同作爲出口大國,爭奪國際出口市場的競爭也大機率會加劇。
至於俄烏停戰,何時能真正實現仍很難說。俄烏雙方訴求差距仍然巨大,烏克蘭和歐洲認爲放棄烏克蘭東部只會讓俄羅斯得寸進尺,特別是歐洲人視東部邊界安全爲其核心利益,將盡一切努力將美國綁在烏克蘭戰車上,即便美國不再援助也不願輕易停戰。川普雖號稱上任10天內結束衝突,但缺乏具體實現路徑。其以往也經常在外交方面誇下海口、又缺乏耐心和戰略去完成,例如第一任期曾誇口實現北韓半島無核化,但與金正恩會面後並未達成具體協議。之後他逐漸失去興趣,乃至撒手不管,最終半島和平未取得任何實質性進展。
話說回來,即便俄烏真的停戰,也不代表中國的戰略環境改善。事實可能正相反:美國得以從俄烏抽身,更多的人、財、物力資源可用於「重返亞洲」、打壓中國,中國地緣壓力可能反而增大。事實上,不少共和黨鷹派在提議對烏減少援助時,講的就是這套邏輯。
誤區四:川普喜歡弱美元,將驅動美元貶值
川普的確喜歡弱美元。特別是,他對外關稅、對內減稅政策的首要目標是重振美國本土產業,但這些政策又會驅動美元升值、反過來降低美國產業競爭力。如果可以選擇,川普必然希望推動弱美元,但主要障礙在於缺乏實現工具。
盤點實現弱美元的政策選項,無非是幾類。一是聯合外匯干預,所謂廣場協議2.0。但今天跟1985年廣場協議時迥然不同。1985年前,美國的主要貿易伙伴德、日、英等國都擔憂匯率貶值危害金融穩定,聯邦德國和日本在1983-1984年間頻繁干預、試圖驅動本幣升值,1985年初英國撒切爾夫人甚至因英鎊跌近1:1而給里根總統打電話,希望對方驅動美元貶值。而對於今天美國的主要貿易伙伴中、歐、日和墨西哥等EM來說,本幣升值並不符合國家利益,政治上也很難屈從美國意志實施聯合干預。事實上,七國集團自2013年以來就承諾不再以匯率爲目標進行干預,僅保留極端情況下維持自身金融穩定的權利,全球也再未出現過聯合干預匯率的案例。
二是美國自行干預。當前美國外匯穩定基金(Exchange Stabilization Fund, ESF)中的外匯規模不到180億美元,即便加上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的SDR份額也不過2000多億美元。全球涉美元外匯日度交易量已由當年的不到4800億增至7兆美元以上。今年4-5月,日本曾耗費約620億美元來支撐日元,收效甚微。按交易量折算,美國至少需要1兆美元才能進行兩週的干預行動。而若美國想要顯著擴大ESF規模,必須經國會批准,即衆議院過半數、參議院過60票。未來兩年,共和黨在參議院只有53票,而民主黨不太可能支援這一提案。
三是美國徵收資本流入稅。這就更滑稽了,要知道,美國可交易國債的30%都由外國投資者持有,美股的外資持有規模更是大於美債。如果徵資本流入稅,美國利率會急劇上升、美股將下跌,對美國而言無疑是金融自殺行爲。
四是逼迫美聯準過分寬鬆。這或許是川普唯一可行的方案,但在2026年5月鮑爾卸任前很難實現。一來川普不能解僱他,二來鮑爾從來不聽川普的。但鮑爾卸任後,川普任命一位相對「聽話」、又能被參議院所接受的美聯準主席的可能性會顯著上升。屆時,川普可能施壓新主席實行相對寬鬆的貨幣政策,以實現弱美元。但需要注意的是,其影響很可能是貨幣政策力度的邊際調整,而非方向的整體扭轉。這是因爲全球金融市場擁有獨立美聯準已長達45年,後者的聲譽是美國金融穩定和美元霸權的重要基石。一旦市場覺察到美聯準獨立性顯著削弱,對通膨的擔憂會立即湧現,引發投資者「以腳投票」、美國股債雙殺、市場劇烈動盪,最終反噬美國經濟和川普本人。因此,川普的行動仍將受到一定約束。總的來看,未來一年多時間內,川普政策大機率會強化「美國優先」、引發美元升值,之後弱美元情景纔有可能上演。
綜上,「川普2.0」將給中國帶來全方位的挑戰。首當其衝的是貿易,而外交、地緣、金融上的壓力也可能全面增強。不應再抱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也不必猶豫恐懼,抓緊時間發展經濟、增強自身抵抗力纔是中國最應該做的。中國是全球第二大經濟體和消費市場、第一大製造業生產國和出口國,有充足的騰挪空間。2018-2019年中美貿易戰的經驗也充分說明,中國的國內政策和需求才是決定中國經濟和市場走向的關鍵。希望中國領導人和人民能渡過這一難關,在考驗中愈戰愈勇,走向美好的明天。
歐陽輝系長江商學院金融學傑出院長講席教授;吳偎立系中央財經大學金融學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