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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 靈感之鄉

對話2024布克獎得主薩曼莎•哈維:書寫太空旅途中的「鄉愁」

張璐詩:小說《軌道》透過太空人的視角,寫出了太空旅行的瑰麗,同時也表達了一種近似鄉愁的感情:距離地球最遠時,卻最感到是地球的一份子。
作爲一位講述太空旅行故事的小說家,薩曼莎•哈維表示在現實生活中,她從沒擁有過手機,而且希望永遠也不要有。薩曼莎•哈維(Samantha Harvey),圖片:Booker Prize

一年一度的英國布克小說獎上週在倫敦頒布,獎項評審會最終全票選擇了英國小說家薩曼莎•哈維(Samantha Harvey)的《軌道》(Orbital)。頒獎前一天,我去看了布克獎最終入圍作家在南岸中心的朗誦會,六位小說家文風、性格各異。我尤其記得薩曼莎提到自己的太空知識很不夠,她的創作全程都需要不斷翻資料,而最實用的莫過於國際太空站(ISS)的維護手冊:她從頭到尾啃了個遍,寫作過程中還不時能用上幾個專業名詞。

在薩曼莎得獎後的第二天,我與她在倫敦做了一次交談。這一回,她告訴我自己從沒擁有過手機,而且希望永遠也不要有。這個資訊令剛讀完《軌道》的我有點喫驚:這是一個目之所及許多人視手機爲親密夥伴的時代,更別說這位小說家還選擇了去講一個太空旅行的故事。

不過,在讀完這本小說、再與作者交談之後,我很清楚《軌道》並非平常意義上的太空小說。借書中義大利太空人皮埃特羅的口吻:「假如能夠離地球足夠遠,最終就能理解它。」

薩曼莎對我說,《軌道》正是從情感出發的寫作:她從小對於置身於太空回望地球的人類經驗很感興趣,自己收集過許多國際太空站與早期登月太空人的旅行記錄:「這些充滿哲思而感傷的視角,提醒了我們這座星球有多麼完美,多麼瑰麗……當我觀看地球的圖片和影像,隨著太空人的視角移動,俯瞰地球時,它似乎就在你腳下緩緩滾過,接著你會看到那美得不可思議的大氣層;然後夜晚降臨,迅速鋪滿了整個星球,一切都太不真實,然而這就是我們生活的地方。」

《軌道》設在了「近地軌道」上:這個視角雖然是在太空,但與地球之間只隔了250英里,因此從國際太空站無法看到整個地球,只能看到一側。「那是如此親切而又壯麗的景象」,薩曼莎說,《軌道》中試圖表達的就是她看到這一切時的驚歎。她在書中如此描述:「六個人對於太空漂浮都有似曾相識之感。羅曼覺得那來自從未被觸及的胎兒記憶:就像還沒出生一樣。」

2019年,薩曼莎產生了一個創作動機,想要用虛構的方式去呈現自己與自然世界的關係、尤其是自己對於大自然被逐漸破壞的感受。後來有一天,薩曼莎突然意識到,可以將自己對太空和自然界的兩個興趣點結合起來,從一個獨特的視角去寫一寫地球。這種視點在書裏不難找到註腳:

比如大西洋中的每一次旋轉的霓虹光、每一次紅色藻類的爆發,突尼西亞鹽沼中出現琺琅般的粉紅色……都是人類選擇的後果。他們開始從自身看到『慾望政治』:火箭助推器在升空時燃燒的燃料,相當於百萬輛汽車的消耗。地球被人類慾望的巨大力量所塑造,這股力量改變了一切。

薩曼莎代入到太空人們的視角,拿起攝影機不斷抓拍太空站外的地球景觀,爲讀者呈現一天看16次日出與日落的瑰麗,太空人們「離地球距離最遠時,卻最感到是地球的一份子」。

當颱風來襲之前,太空人已看到了即將發生的災難:「他們能看到一切即將發生,但無法做出改變……他們是擁有神性視角的人,這既是福氣,也是詛咒……這時大家就會產生一種渴望,去保護這個龐大卻微小的地球。他們該做些什麼呢?語言又有什麼用呢?」


對薩曼莎而言,語言至少能將她的思考帶給了更寬廣的讀者羣。薩曼莎生於1975年,父親是建築工,她大學畢業後曾想過朝「學術哲學」方向發展,於是去讀這方面的研究生,結果發現學術哲學的世界並不適合自己。接下來,她去日本住了兩年,以教英語爲生,一邊開始寫短篇小說。很快她就決定賺點錢便回英格蘭去,從此專心寫作。2009年,在「沒有B計劃」的前提下,薩曼莎寫的第二部小說《荒野》(The Wilderness)一問世便入圍布克小說獎初選名單,她的小說家生涯由此開啓,五部小說先後都曾獲得英國文學獎的提名。她惟一的非虛構作品是《無形的不安》(The Shapeless Unease,國內已有譯本爲《睡不著的那一年》),寫的是她自己患上失眠症的經歷。薩曼莎如今在巴斯大學教創意寫作,她創作的散文和書評作品也常見諸英美主流報刊。

《軌道》這部小說從2019年開始動筆,到2022年交稿,去年底才付梓。寫作期間,薩曼莎一直住在英格蘭西南部的一座年久失修老房子裏,自然世界近在咫尺。寫作過程很慢,寫到中途,她產生了自我懷疑,並停頓了好幾個月:「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資格去寫這樣一個故事,因爲我沒去過太空,也永遠不會去太空,本質上跟太空人是兩路人。」薩曼莎告訴我,後來回過頭來繼續寫下去,也只是因爲同時開展的其他小說寫作都沒找到方向:「那段時間我有點迷茫,當我重新翻開《軌道》的書稿時,發現了其中的某些真實感。沒錯,書裏的一切都是虛構的,可當時我的感覺是裏面有些情感值得表達。」

儘管整個寫作過程都在不斷翻資料,薩曼莎卻告訴我,她一直沒找太空人聊過,因爲不希望小說角色套用任何一位太空人的親身經歷。但她會去翻多位太空人自己寫的太空旅行書籍,並且「不斷翻書劃重點,從中借用了不少資訊和視角」。

136頁的《軌道》是布克小說獎史上篇幅最短的得獎作品之一。故事發生在近地軌道上的太空站,六名不同國籍的太空人在此共處數月,各人是彼此賴以生存的依靠。他們不停繞著地球飛行,每天看16次日出與日落。

書中章節以軌道的數字分隔開,最終止於一個開放的結尾。小說裏充滿了大段大段對時間、對「生而爲人」的默想,布克獎基金會文學總監蓋比•伍德(Gabby Wood)很早之前就提及,大量排比句組成的散文句式,不難令人聯想伍爾芙的文風。不過薩曼莎表示,自己寫作上受到影響最深是來自葡萄牙的作家若澤•薩拉馬戈。《軌道》中隨時流瀉的光暗分明的文字,或許能捕捉到這一層影響。例如:

半個世紀沒有人類的踏足,月球是否刻意將明亮的一面轉向地球,期盼人類的早日迴歸?

他們在像月球表面一樣的雪地上跺著腳,而紅色的光芒將銀河撕裂開來。

又比如,在俄羅斯太空人羅曼的眼中:「金字塔、紐西蘭的峽灣,或是那片明亮橙色的沙丘沙漠,完全抽象,眼睛難以理解。有時他們想要看到的是戲劇化的景象,歌劇,地球的大氣層,『氣輝』現象;而有時是最微小的事物,馬來西亞海岸邊漁船的燈光,像星星一樣點綴在漆黑的大海中。但此刻,羅曼終於開始看到他曾經懷疑存在的景象……北極光在大氣層內彎曲變幻,綠色與紅色交織,像被困住之物,焦躁而壯麗。

單從小說構思、情節發展與人物塑造上,更多時候令人感覺在讀一首長詩的《軌道》,很難說佔有優勢。如另一位入圍作家蕾切爾•庫許納(Rachel Kushner)的《造湖》(Creation Lake),其複雜豐富的宏大敘事或許更接近一本傳統意義上的優秀小說。然而,本屆布克小說獎評審會主席埃德蒙•德瓦爾在頒布獎項前表示,評審會「決心找到一本打動我們的書,一本具有寬廣性和共鳴感的書,讓我們有一種迫切的衝動想要與他人分享。」有書評人評價,薄薄的一本《軌道》,可以拿來反覆讀,「有點像看不膩的日出」。

薩曼莎•哈維(Samantha Harvey),圖片:Booker Prize


我跟薩曼莎聊她筆下的角色。我說我尤其喜歡俄羅斯太空人安東:他看片容易大哭;過去從不知道心有多寬廣,也不知道竟然能如此深愛一顆岩石(指地球),「乃至夜不成寐,充滿了生命力」;爲了照顧其他同事的前途,隱瞞自己脖子上長出的腫塊。沒想到薩曼莎說,她寫著寫著也是最喜愛「安東」這個角色。她塑造的角色中,包括了兩位俄羅斯太空人安東、羅曼,一個義大利人皮埃特羅、一個日本人千惠、一個英國人內爾,還有美國人尚恩。她告知這個人員構成基於「國際太空站」,多少有點現實依據。

六位太空人繞著孤獨的星球不斷轉圈,或者,孤獨的是太空人們心目中波瀾壯闊的歷險,到了太空裏,縮減爲日復一日單調的循環。從早到晚,蹬上沒有路途也沒有終點的跑步機,不斷試圖以重力按捺下漂浮的日夜。

小說裏的「太空站」設置是基於美國和前蘇聯兩個艙段而設計的;但與「美國廁所」和「俄國廁所」這樣的劃分形成強烈反差的,是六位太空人在太空站內的烏托邦式共處。畢竟,正如薩曼莎所寫:「在一艘緊扣兀自環飛軌道的宇宙太空船中,外交遊戲又有什麼意義呢?」

薩曼莎並不想寫一本政治化的小說。她剛開始動筆時,俄烏戰爭還沒爆發,但那時她已經想寫一下俄羅斯與西方關係的裂痕;「國際太空站」這個項目也快要結束了,一部分原因是它的使用年限快到了,另外一個原因就是這種關係越變越脆弱。因此在小說的結尾,太空船上出現了象徵式的裂痕。她還在小說里加上了「帶國籍的廁所」這一小段,用以指代地球上的某些衝突,但也是點到即止。薩曼莎說,她不想讓小說依附於特定的時間點和日新月異的時勢。就像我們在書裏讀到的,作者意圖與此恰恰對立,這本書只想用一種更直觀的方式來看待地球:

從太空看非洲,那就像晚期的特納:幾乎看不出形狀的景觀,厚重的油彩上灑滿了光。面對地球這種赤裸之美,會使人落淚。

從太空上看地球,白天看不出人類的痕跡,到了黑夜纔會有亮光。夜晚,他們能指認出家鄉——那裏是西雅圖、大阪、倫敦、博洛尼亞、聖彼得堡和莫斯科……然而一週之後,大家被城市景觀震撼的感官開始拓寬和深化,他們開始愛上白天的地球:那種沒有人類的土地和海洋的簡潔。星球像一頭獨立呼吸的動物,看不見國界。而邊界是人們願意爲之出生入死的東西。在這裏……沒有壁壘,沒有部落、沒有戰爭,也沒有特別的恐懼。

《軌道》令讀者默想:地球並不在乎電臺播報的新聞,它的每一次自轉,都在將人類的愛恨情仇拋之身後。

關於太空站中的角色塑造,薩曼莎繼續說,她並不想美化太空人之間的關係,說他們彼此相親相愛,不分國籍身份:「恰恰相反,身處太空站,假如你是唯一的英國人,你就代表了整個國家,你會比在家時更強烈地感受到自己的民族身份。所以我不是想削弱他們的民族認同感,而是想強調我們如何能在看到彼此的差異時,能夠學會協商與包容。」薩曼莎寫了一羣文化背景各異的人被困太空,她的真正意圖是去探究人類在地球上應該有的生存方式:不管彼此之間有什麼不滿,人類必須學會好好相處。


書中,薩曼莎對於自然世界的人爲痕跡有不少著墨。首先,義大利太空人皮埃特羅與英國太空人內爾安裝了一套地球輻射測量系統,「它在航天器繞行地球時,掃過七十公里寬的地帶,從一個大洲到另一個大洲,南北移動,像一隻執著的眼睛在觀察、收集、校準光線。」彼埃特羅每天都會想著光譜儀,想透過它確定地球是否在變暗。「它的鏡頭朝向三個方向——地球、太陽和月亮,測量反射自地球表面和雲層的光線。」地球表面在變暗,那是因爲空氣中的汙染物顆粒將太陽的光反射回太空;如果冰蓋融化和高亮雲層減少,意味著更多的太陽光被地球吸收,那則是在變亮。

美國太空人尚恩與英國太空人內爾經常爭持不下:內爾的宇宙是大自然的偶然,而尚恩的宇宙是精心設計的藝術品。他們的宇宙雖然有區別,但也許是同一個宇宙。內爾記得是在9歲或10歲那年的一個冬日,和父親一起走在樹林裏,「他們幾乎從一棵樹旁走過,直到他們意識到那是一棵人造的樹——一座由成千上萬根枝條粘合、編織而成的雕塑,形狀像是真實的樹木,彷彿是樹幹、樹皮、樹枝和樹節的模樣。你無法將它與其他光禿禿的冬季樹木區分開,除非你知道它是件藝術品,一旦知道,你便能感受到它所散發出的與衆不同的能量和氛圍。」對她來說,這正是她和尚恩的宇宙之間的區別:一棵大自然裏生長的樹,和一位出自藝術家之手的樹。「幾乎沒什麼區別,卻又有著世上最深刻的差異。」

義大利太空人皮埃特羅出發前,他已進入青春期的女兒問他:你認爲進步是美好的事嗎?是的,他回答道,毫不猶豫。但皮埃特羅接下去說:「你沒問進步是不是一件好事。」人之所以美好並非善良,而是因爲活著本身,就像一個孩子。活著,好奇,焦躁不安。別管是否善良。人之美好,因爲眼中有光。有時傷人,有時自私,「而進步就是這樣的,本質上是活的。」這個關於進步的提問纏繞了他很久,後來皮埃特羅又想,他本該說:「誰能看著人類對地球的神經質攻擊,還覺得它是一種美呢?人類的傲慢。……而這些插入太空的男性象徵般的太空船,肯定是最具傲慢的,它們是一個物種因自戀而瘋狂的圖騰。」

這是薩曼莎本人對「發展」的思考與質疑:「我絕對看得到自己對『進步』在某種程度上的牴觸;同時我也看得到這當中的諷刺:我能夠在這個富足的世界上健康地活著、我所擁有的一切,完全得益於某處某人的創新精神,得益於他們對『發展』的接受。因此我並不想貶低它,進步確實很美好,一切都離不開進步。但它也很有破壞性、很暴力,能引發不公,甚至危險。然而這就是我們一直所面對的掙扎:正因爲有人透過創新帶來了發展,我們纔有談論這一切的奢侈。」

在全書接近結尾時,當尚恩准備動筆寫下:「在這個太空旅行的時代,如何書寫人類的未來?」他又突然意識到,這場太空站的旅行,不啻是「一次動物的遷徙,一次生存的嘗試」;「選取地球上的任何一種生物,它的故事便是地球的故事。它能告訴你一切,那個生物。整個世界的歷史,整個世界的未來。」太空旅行時代,如何書寫人類的未來?「我們什麼都沒寫,是未來在書寫我們。」

《軌道》(Orbital)

無論是閱讀還是與作者交談,我都感覺薩曼莎要表達的是一種近似鄉愁的感情。「我們擅長於適者生存,但透過在太空中的生活,我們也反過來明白了人類與地球的聯繫有多緊密。我們對地球,無論從生物力學、生理節律、我們的呼吸、骨骼和血液循環中,都有著深深的依賴」,薩曼莎接著說:「然後大家似乎都有一種奇怪的衝動,想要掙脫這樣的聯繫。我們是好奇而富於創新的物種,這我接受,我們當然想看看外面還有什麼,但到火星上生活這個想法,對我來說一直很可怕。」

靜態的敘事,來到「軌道12」這個章節,宇宙太空船突然開始自由下落。我對薩曼莎說,讀到這裏,我心裏一沉:他們最後有沒有醒過來?薩曼莎說,她想要的就是一個難以捉摸的結尾,沒有希望,也不絕望,就是開放的,最終結束於一片聲響景觀中:

我們現在正生活在生命與意識的短暫綻放中,這只是奮力生存的一瞬間,一指的彈響,而這就是一切。這段充滿生機的時光更像是炸彈而非花蕾。這些豐饒的時光正在飛速流逝。

(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編輯郵箱:zhen.zhu@f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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