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的上海,要數西岸最熱鬧,一年一度的藝術季再次拉開了帷幕。朋友圈裏一大半的人都在往那邊趕,不斷地換場地看展。大家精準地計算著時間,排好日程,不錯過重點,但又不忽略任何一場邀請。
藝術季,對看展人來說,除了作品,能在展會上遇到誰,似乎更爲重要。和時裝週不太一樣,藝術展的邀請函不是什麼身份象徵,看畫看雕塑不需要座位排序。它更像是一個標籤,在朋友圈裏合併同類相,快速地找到和自己頻道相同的人。
立冬那天是西岸藝術與設計博覽會的VIP日,後面幾天纔對公衆開放,並一直持續到週末。大概是爲了照顧藝術圈人士的作息,展覽的開幕時間在幾年前就放到了午後。大家可以篤悠悠地起來,喫個早午飯,避開車流早高峯。看藝術展,畢竟不是去菜市場,沒必要急吼吼的,從容一點,纔是藝術該有的狀態。
頭天晚上,我婉拒了主辦方的邀請,沒有一早跟著媒體團去預覽。空蕩蕩的展廳雖然方便看作品,但少了點生氣,冷冰冰的。還是更喜歡展廳裏有人氣的樣子,要知道,有些時候,看人可能比看畫,更有趣些。
車子靠近徐匯濱江的時候,網約車司機驚訝地說,沒想到這裏這麼熱鬧。用展覽帶動商業,帶動房地產,在上海文化搭臺、經濟唱戲是很常見的做法,開發者心裏明白,業主方能來,也正是看中了這些。比如頂著五角星的上海展覽中心,每到有展覽的時候,旁邊的嘉裏中心、芮歐百貨都會受益,餐飲店家家要排隊,車庫裏很早就停的滿滿當當的。咖啡店、甜品點,凡是能坐下喝一杯的地方都坐滿了客人。看展會友就是一個社交行爲,實實在在的消費體驗,是電商無法替代的。浦東的新國際展覽中心,因爲常年不斷的展覽,讓附近的浦東嘉裏城也一直被關照著,當然商業配套也提升了展商們的滿意度。在浦東參展,終於有個像樣的地方能宴請客戶了。所以當傳出訊息,新國際展覽中心要拆除的時候,商家和展商都一臉憂傷,好不容易養起來的氛圍,又要消失了。好在因爲各種原因,這塊地方始終沒被二次開發,展館還在,展覽照開,生意和人氣也依舊在。
司機是個新上海人,明顯對這個地方不太熟悉,他的好奇心保持了一路,問我,「這裏是什麼時候開發起來的,那些房子是做什麼用的」。我說:「十年有了」。其實仔細算算,不止十年,今年是西岸藝博會的第十一屆,在這之前,徐匯濱江已經開始動感,將工業遺址改建成各種展覽場所。比如西岸藝術中心的前身就是上海飛機製造廠的廠房,那個重頭的A館原先是飛機製造廠的衝壓產線廠房;麥道飛機機庫也被改成另一個展館。附近的油管藝術中心之前確實就是龍華機場的廢棄航空儲油罐。
上海其實原有三個機場,除了民航常用的虹橋和浦東機場外,還就是龍華機場,是北洋政府修建的,當是作爲軍用機場,後來國民政府不斷修建,轉爲民用,一度曾是東亞最大的國際機場。但對於老一輩的上海人來說,龍華機場更多的是一個地理概念,它意味著遠離市區,除了附近有龍華寺之外,也就沒有什麼太知名之處了,要想買件時髦的羊毛衫,得換好幾趟巴士到南京路,或是淮海路,花上一整個禮拜天才行。
我記得20年前,香奈兒在龍華機場辦秀,那是香奈兒在中國的首場時裝秀,那時候正是時尚媒體的黃金時代。全城的媒體人外加時尚圈、藝術圈的都在同一時間趕去龍華。時裝編輯們一邊嚷嚷著實在太遠,一邊還是換上高跟鞋,緊趕慢趕地衝過去,坐在出租車上還不忘再補個隆重的妝。那時候還沒有網約車,大家只能站在馬路邊招手攔出租。大秀結束後,龍華機場那燈火通明,計程車齊刷刷地衝過去,紅色的尾燈擠在一起,顯得格外壯觀。那些睬著高跟鞋的時裝編輯們,擠在人羣裏搶車,場面極度壯觀。可晚上大秀落幕,秀場拆除,第二天那裏又恢復了平靜。交通還是擁堵,鋪子還是冷清,只有龍華寺的香火是最旺盛的。
城市更新,展館修建,徐匯濱江把定位放在文化藝術上,一方面可以休閒行走,另一方面不斷地將上海的藝術產業往這裏遷徙。畫廊、美術館,以及限期的西岸藝術季,這樣運作了十年,西岸纔有了今天的樣子。
上海人愛熱鬧,願意接受新鮮事物,但並不是全盤地接受,她們挑剔,甚至有時候會有些認死理。那種沒有什麼理由,也不成邏輯的規則,他們會在心裏堅守著。所以並不是所有的新,都能成爲賣點,只有他們看得上的新才能被接受,一點點地把自己的日常軌跡往新的地方挪動。速度是慢的,步子是謹慎的,頻次是密集的,然後才能形成習慣。
展館可以更新,但畫廊與藏家、創作者與欣賞者卻需要慢慢滋養。他們不可能一蹴而就,不是換身行頭,換個身份的簡單事情。上海這個城市,從來不缺藝術,但上海人卻又不太把藝術直白地掛在嘴邊。他們很少會籠統地稱誰是「藝術家」,而是會很具體地說出他擅長的領域,比如「畫家」、「攝影家」,若是對方還沒有是成名成家,只能算是專業人士,那叫說是「畫圖的』,「拍照片的」。「藝術」這詞在上海是一個十分空泛的辭彙,但它又確實存在,就像上海的陰雨天一樣。入春,倒春寒的時候天天下雨,春夏之交的黃梅天更是如此,甚至到這會,也是雨水不斷,氣象臺貼切地稱這種情況叫做「秋黃梅」。這個城,就這樣被籠在雨水裏,雨季不是一個階段的狀態,而是日常的點滴。
西岸的藝博會用了十一年的時間,讓上海的藝術圈習慣了一個節奏。他們從城市的不同角落,遷徙到那裏,集中在一起,陳列展出。因爲這個時候,同行在這,藏家在這,媒體在這,所有很藝術有關的話題都在這。雖然藝術是講求個性的,但藝術的發展軌跡和商業推動,一定是需要聚衆的。
展覽開幕,觀衆瞬間湧入展廳,有點像潮水,但是那種平緩的持續的,很快地就在展廳裏漫延開。第一天畢竟還是僅對專業人士開放,觀衆們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走走看看,篤定的很。熟悉的畫廊,熟悉的作者,看到熟悉的作品,也就相識一笑,若是見到心儀的那就停下來多看一會。畫廊的工作人員會上來接待介紹,但也大多細聲細語,一來怕打擾客人欣賞,更主要是怕被客人厭煩,少了興致,那就一去不回頭了。
今年展廳進門的最醒目位置,終於再也見不到草間彌生的大南瓜了,它在那呆了得有快十個年頭,是時候給別的作品挪個位置了。雖然主辦方一再強調,今年來參展的畫廊有超過8成的返場率,展商用實際行動來表示對市場的信心。但對於觀衆來說,還總是希望能看到更多的新面孔,哪怕是熟悉的畫廊代理的熟悉畫家,也希望能有新作品呈現,總是在清庫存的話,那絕對不是一個好信號。
白立方(White Cube)畫廊每年都會在出現在醒目的展位,把最好的位置留給當年的重頭戲。可有時候,那些看似作爲點綴的作品,也能收穫關注,藝術品的有趣恰恰就在於,總能找到和它心心相印的人。展區的外圍除有一幅作品取名《Evian》,鏡框裏看似就是一個展開的依雲水包裝箱。有位年長的觀衆,對其他作品都只是掃了一眼就過去,唯獨在這面前,停留了很久。他沒有詢問任何人,只是靜靜地看,離開前拿出手機拍攝了一下。我在一旁觀察了他很久,在這個展位上,他只拍了這一幅作品,然後默默地離開。
如果是藝術家創作是一個獨立私人化的過程,那欣賞者其實也一樣。我們總說藝術可以治癒生活。其實更多時候,藝術是讓心底的那份美好印象浮現出來。治癒從來不是無中生有,如果人的生活中從來沒有保留過善良與美好,任何藝術都無法去治癒。藝術品不是九轉還魂丹,它只是給人創作了一個空間,能讓彼此停下來思考。在思考的過程中,喚醒自己而已。如果說上海有最好的藝術土壤,那其實也正是因爲上海這個城市有美的續存,在這個時候,一點點地互相印證而已。
芬蘭,對藝術對設計,有著更好的包容度,在那有大批的藝術家,設計師能自由創作。他們的作品除了擺在博物館裏,更多地是在生活中使用,機場、圖書館、甚至是街心公園,都能遇見大師的作品。球椅,芬蘭設計師Eero Aarnio的經典作品,一把椅子像玩具一樣,圓得與衆不同,但又合乎情理。它出現在很多雜誌的封面上,明星、藝術家、甚至是政客坐在裏面。有趣的是,不管是平日裏多嚴肅的人,只要坐在這個圓球椅子裏,就會變得輕鬆有趣很多,這也就是設計的意義,它能讓日常變得有些不同。
展廳的一側區域,擺放這不少Eero Aarnio的經典作品,策展人把它叫做「圓周之旅」,很形象很直白,也很符合作品的特性。這把椅子對中國觀衆其實並不陌生,除了生活方式媒體一直在宣傳它,拿它來作爲北歐設計風格的代表。更多的消費者會在家居城或者電商網站上看到過,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仿製品低廉的價格,讓它更快速地被接受。如果從積極的角度看待的話,說明Eero Aarnio的設計確實能打動人心。
看展的觀衆會去觸摸,或是坐在裏面試試,感受下。比起那些掛在牆上的藝術品,傢俱設計品更有親和力些。策展人蔣璐陽的朋友來探班,每一位都被她帶著坐在「球「裏,一起合影留念。其中一位朋友回憶說,自己家中就有一把藍色的球椅,孩子小時候特別喜歡,高興的時候躺在裏面轉幾圈,不高興的時候也會躲在裏面,不想被任何人打擾。不過她從展覽中才知道,這把椅子誕生於上世紀六十年代,居然比自己還要大上十幾歲。
是的,那是設計師60多年前的作品,今年他92歲了,但還能保持著童趣去創作。展廳戶外的那些放大版的雕塑作品,就是設計師最新完工的,放大模型,改進位作工藝,一切都在一個夏天集中完成。設計師和對待他所有的作品一樣盡心,但對於很多觀衆來說,它們可能就是一些可愛的貓咪和卡通狗,可以觸摸,可以合影,可以作爲今年西岸展不一樣的圖片標誌。設計師說,「如果我的設計能夠引發人們的好奇心、喚起大家豐富的情感體驗,我就認爲我的創作是成功的。」我想這點在上海,在今年的西岸,他應該是滿意的。
展廳裏走幾步就能遇到熟人,大家打招呼,或是熱情地擁抱,看展、會友、敘舊,這時候很難區分開哪一件是更重要的。有趣的是,雖然是在藝術展上遇到,但大家聊天的話題,卻和藝術完全沒有關係。聊健康、聊家庭孩子,聊八卦,甚至很老套地吐槽兩句上海的天氣,悶熱潮溼。男人們聚在一起,沒聊幾句就轉到股市和足球上。幾位穿得格子西裝的男人,停在一家畫廊前的通道邊,大罵國足不爭氣,那義憤填膺,慷慨激昂的樣子,充滿著戲劇性,宛如行爲藝術一般。
聊生活、聊投資,還有聊美國大選的,他們對選票的數字和日程的推進,瞭如指掌,抽絲剝繭、盤點分析,投入得不得了。但他們就是不聊藝術,就像在飯局上,雖然喫著醉蟹、燻魚、油爆蝦,但話題卻是和喫沒有什麼關係。大家不過是藉着喫這個機會,談一些其他的事情,一些不適合在辦公室裏展開聊聊的事情。
所以如果誰這會兒還在那大談特談風格、流派,那一定是掃興的,這種難道不應該是私下做的功課?如果這還需要再這麼談的話,那西岸的藝術展估計撐不到第二個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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