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韓作家韓江上週成爲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一夜間成爲文壇熱搜。我對她的關注始於2016年,當年她獲得英國的國際布克獎。在她第二次參加愛丁堡國際圖書節時,我約她單獨交談了一小時。那次對話中,她告訴我,國際布克獎後,《素食者》和《少年來了》在南韓的銷量都比以前好了很多,當時這對韓江來說是新的經驗。以前,南韓普通讀者一貫認爲,跟他們平常習慣閱讀的書相比較,《素食者》小說顯得有點怪。比如有些讀者不理解爲什麼裏面敘述的主體不斷在變化,到底是從哪個角色的角度去敘事:書中分爲三部分,分別由主角英惠的丈夫、英惠的姐夫和英惠姐姐三人的視角,都以第一人稱做敘述。對很多南韓讀者來說,這是全新的寫作形式。
《素食者》發表之前,韓江曾先發表了三部短篇小說。她向我介紹了小說的寫作動機:上大學時,韓江偶然讀到李箱(Yi Sang,南韓作家)的一句話:「我相信人類都應該變成植物。」她就記住了,覺得有點深義。後來當她想像一個女人慢慢長成一棵植物時,忽然就想起了這句話。
在此之後,韓江寫了一個短篇故事,英譯版名字叫《我女人結的果實》(The Fruit of my Woman),中譯版書名叫《植物妻子》。在那個故事裏,女主人公變成了一棵植物。她的丈夫把她種到了花盆裏,給她澆水,天天照看她。當她枯萎了以後,她的丈夫很想知道來年春天她還會不會重新發芽、開花。
寫完這個故事以後,韓江感覺裏面有些什麼還沒有徹底結束。又過了幾年,她開始寫作《素食者》這部小說。對比起之前的短篇,這一回的寫作也更加具有黑暗和激烈的趨向。韓江表示這裏面的一部分原因是:她在寫作時,同時也透過故事去完成一些「生爲人類」等基本問題的自我探索:「一個人怎麼可能對其同類做出那樣的事情來呢?」
這個問題,縱橫人性各種層面,從基本需求到精神追求,韓江在她所有的小說裏都曾經嘗試去給出答案。在每個故事裏,她都試圖透過研究人類的暴力行爲,探索抗拒人性殘暴一面的可能或不可能。
《素食者》的女主人公英惠,不想再歸屬於「人類」這個族羣。諷刺的是,她的這個決定也同時意味著:她以爲能夠拯救自己的舉動,實際上只是將她與死亡的距離拉得越來越近。在大衆的眼中,想要退出「人類」的決心,是一種極端與過於怪誕的行爲。
《素食者》在不同國家有不同的反饋,比如在幾乎人人都喫肉的阿根廷,讀者會將「戒肉」視爲一種「放棄生活」的宗教淨身行爲。韓江表示自己曾經是佛教徒,也曾是素食主義者,並說「因爲我想成爲一個更好的人」,然後輕笑起來。她認爲全人類對於「食肉」估計都有相似的罪疚感。但堅持了4年素食以後,韓江的健康出現了一點問題,於是她父親堅持要她喫點肉。如今雖然她不再是素食者了,但也還是能少喫就少喫。
《素食者》中,三部分的敘述都是由女主角英惠旁邊的「他人」去完成的,除了穿插一些英惠對於自己夢境的獨白,她並沒有單獨發聲的機會。我向韓江提問,她這樣設計的目的是什麼?韓江回答說,她確實是刻意不讓英惠發出自己的聲音,而是希望他人去觀察她:「這樣一來,她就成了投射憎恨、誤解、憐憫、慾望、同情等各種情感的一個目標。讀者需要自行去勾畫出女主人公的真面目,讀者需要去探究爲什麼她那麼堅定地想要變成一棵植物;爲什麼她要拒絕進食;爲什麼她不願意再與人類爲伍;作爲人類而存在,對她來說到底有什麼意義」,韓江說,英惠已在這些觀察與敘述之下逃遁,而她還想與讀者分享這些問題。
寫這個故事時,英惠在韓江的眼中並不純淨:「在她身上,人類從高尚到殘酷的特質都有所體現。她因爲人類的複雜性而受苦。人性既有光明也有黑暗的一面,她希望能夠拒絕黑暗的誘惑,而喫肉在她看來就是一種黑暗、暴力的象徵。而戒肉類的決心越強,她對於人性就越懷疑。因此她在內心不斷掙扎。」韓江說,人性的問題從她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跟隨自己,因此她與英惠有著根本性的共同懷疑。
在《素食者》之後,韓江寫下了主題與光州事件相聯的《少年來了》。她告訴我,那次事件是她對於「人生在世有何意義」這個提問的源頭:
在光州出生的韓江9歲隨父母搬走之後4個月,當地就發生了暴亂事件。旁人視之爲「幸運」的這段境遇,對韓江和家人而言卻是折磨內心多年的「倖存者罪疚感」。有十多年時間,南韓政府禁止媒體報導光州事件,直到1997年新政府上臺後才解禁。韓江說,自己當時年紀太小,心裏只覺得害怕;可她當時也看到了一本令她印象極深的相冊,裏面有張照片,畫面上是事件後的醫院門口排著長龍,人們在等著爲傷者獻血。這本記載當時歷史的影集,向韓江呈現了解不開的兩個謎:一個關於人類暴力行爲,一個關乎人性的尊嚴。韓江說,這一切實在令她感到困惑。那一段時期在很大程度上也造就了今天的韓江。
韓江的成長深受韓語現代文學養分的滋潤。她說自己的整個青春期都深陷於短篇小說和詩歌的閱讀之中,尤其是林哲佑的短篇小說,在他寫的《百年旅館》裏,也有探討光州事件的影響。到了14歲時,韓江忽然想要嘗試自己寫小說,但她直到23歲纔開始發表作品:最初發表的是詩歌,到24歲時纔出版了第一部短篇小說,27歲發表第一部長篇小說。
在《少年來了》中,韓江並不希望小說就結束於暴力和人類的絕望,而想讓作品繼續往前發展,並逐步轉向人類的尊嚴。寫這部小說前,她去讀過大量關於光州事件的資料,其中讀到了一位性情溫、待人和藹的普通學校老師,他在事件期間明知道會有殺身之禍,還仍然選擇留在了市政辦公室裏,後來果真不幸遇難。在他留下來的日記裏開頭是這麼一句話:「噢上帝啊,爲何這種叫做良心的東西如此刺痛我?」 韓江說,在滿目血腥殘暴的資料之中,忽然讀到了這個細節,她一下意識到:當時留在市政辦公室裏的人們並不是被動的犧牲品,那是他們自己主動的選擇;他們想要爲這個進程做點什麼,以得到一些自我尊嚴。
在《少年來了》裏面有一種叫「hon」的鬼魂或者魂靈的角色。韓江寫這些遊蕩的魂靈,她說跟南韓傳統裏面的信仰沒什麼關係,也認爲「hon」這個詞在英文裏面沒有相對應的翻譯,它既不是「鬼魂」(ghost)也不是「靈魂」(soul):「Hon是在平常的世界之外的」。在《少年來了》第二章中,hon知道哪個人死了或者還沒死,但它並不清楚這些人是誰。韓江描述,如果肉眼能見,它們大概是形狀窄長的,碰到的話很柔軟。在第五章中,主角想像著聽到了已死的少年輕輕的腳步聲,那就是hon給人帶來的感覺。
在她寫《少年來了》之前,每次想到hon,她的腦海裏都會出現這樣柔軟、蒼白的形象。韓江的一個大學裏的詩人前輩曾說:「假如有『精神』的存在,那也許就像是當人們墜入愛河時,愛人們心中頑固地閃爍著的那一張臉。」韓江自己的想法也差不多是這樣的,Hon就是一種搖擺不定的修長的東西,就像影子:「在《少年來了》裏,死後的世界既不是神聖的也不是世俗的,hon只是在死者的身體之上閃爍不定,就像數不清的細長的影子,回憶著這些人自己的生與死。」
就是在這兩本書的寫作過程中,韓江發現了自己寫作上的轉折點:以前她只去關注黑暗與絕望,自己現在會更多去着眼於人類的尊嚴。《素食者》的最後,英惠的姐姐仁惠看著外面的救護車出神,等著一個答案的出現:「我想這部小說本身就是在等待一個答案,不光是拒絕,仁惠同時也向英惠伸出擁抱,她在等待答案,自己也在反抗。」
韓江表示,即使是寫到《素食者》的「黑暗」階段,英惠也並不是一個被動的角色:「她很強大,也很堅決。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會感覺不能偏信任何一個他者的描述,因此讀者自己便要變得很主動積極去尋找答案。」主人公在獨白中描述了自己的噩夢,這可以爲讀者提供一點線索,去探索她的感受和決心。
韓江說,《素食者》與《少年來了》是兩本看起來完全不一樣的書,前者是圍繞單個人物而發展出來的故事,讀起來很私人;後者則很社會化和歷史化。但對她而言,這兩本書是「一對兒」,彼此內在相連。在完成了這兩本書之後,自己也變得比以前堅強,思維也更清楚了。
我問韓江,寫完《少年來了》以後,那個9歲時受驚的小女孩還在內心嗎?韓江回答,光州事件對她的成長影響極深,在她20多歲時的每篇日記中還總會寫著這兩句話:「現在能拯救過去嗎?」「活著的人能拯救死去的人嗎?」但在完成《少年來了》以後,韓江對這些問題有了更謹慎的思考。接下來她寫了《白》,這部小說寫的是人類內在某種不可摧毀的力量:「我感覺,對比最初開始寫作的時候,自己慢慢往一個方向邁出了新的一步。我的小說寫作命題在向前突破,我對人生的提問也在往前發展。」在此之後,她決定創作一部小說三部曲,講述普通人的人生選擇。
此後的作品《白》,韓江希望稱之爲「輕小說」,有人也會稱之爲「散文詩」。這部作品寫的是白色的事物、白色的地方,但韓江真正著筆寫的是在她沒出生之前就夭折了的姐姐:「她正要出發到這個世界上去旅行。沒有葬禮,沒有名字,我想送給她一片白色。」(作者注:在南韓傳統文化中,白色象徵生與死:人們既用白色的衣物包裹新生兒,也用白布去包裹死者。)韓江從2013年冬天開始動筆,寫了三年完成,全書由65個小章節組成。《白》於當年的首爾國際書展發佈,韓江也跟藝術家Cah Mihye在書展上爲新書合作了一批藝術裝置作品。
我問韓江,寫作是否算得上是她自我療愈的方式?韓江回答我,寫小說時,她自己從來不重要。在開始寫《少年來了》之前,她想著要在開頭和結尾點燃一支蠟燭表達哀悼。「在搖曳的火芯中,那些人的肉身將跨越30多年,回到我們中間來。這樣一來,我希望我的書裏既有現在也有過去,既有生者也有死者,」韓江告知,忽然之間,該怎麼去組織這部小說的章節順序,她心裏就很清楚了。
「我想把自己的感覺、身體和生命都借給我筆下的角色們。驅動我寫作的就是我心裏面關於人性、生活和世界的根本問題,『我』並不是關注點」,韓江相信人類受到的心靈創傷,與其說需要去「療愈」,還不如張開雙臂去擁抱它:「我相信悲傷是人類心中擺放死亡的空間;在我們不斷去探訪那些空間,我們一輩子都在默默、痛苦地向悲傷張出懷抱。而在這樣自相矛盾的過程中,生活也許才變得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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