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拜登在白宮網站上總結了自己的「拜登經濟學」，它的整體理念是政策需要直接增加中低收入羣體的收入，並由此「向上傳導」活躍整個經濟，這區別於傳統的「涓滴經濟學」的思路。 在具體執行上拜登提出了三個支柱，分別是： 1）「聰明」的投資；2）對中低收入羣體的支援，3）反壟斷，促進競爭，保護消費者。 拜登總統任期已經接近結束，並且將不尋求連任，此時回顧一下拜登的經濟政策表現是個不錯的時機。
拜登經濟學：一份「面上」的成績單
柯林頓之後最高的任期內平均經濟增速。拜登任內的4個完整年度，從2021到即將結束的2024， 四個年度的實際GDP增速分別爲5.8%， 1.9%， 2.5%， 3%（2024年爲前兩個季度數據，全年可能略低於3%）。四年平均實際GDP增速爲3.3%，遠超過先前數任總統。2021年的5.8%是1984年以來的最高值，這主要是2020新冠疫情衰退後的恢復性成長造成的（2020年GDP下降了2.2%），由於擔心疫情後的經濟陷入金融危機後的「無就業復甦」，美國政府進行了特別大的財政刺激。2021年激進的財政刺激和財政部長葉倫有很大的關係， 葉倫在美聯準副主席和主席任上見證了那一段低成長時光，她本人的學術研究對長期失業的「永久性破壞」提出了很多警告。
和平時期最長的低失業率持續時間。2021到2024年的平均失業率分別爲 5.4%， 3.6%，3.6%，4%(2024/1-7月）。 二戰以後的美國失業率持續低於4%的五個時期分別是1951/1-1953/11（共34個月），1965/12-1970/1（共50個月），1999/12-2000/12（共13個月），2018/1-2020/2（共26個月），2021/12-2024/5（共30個月）。1950年代和1960年代的低失業率主要是戰爭景氣造成的，只考慮和平時期的話拜登的低失業率紀錄是最長的。
里根總統之後最高的任期內平均通膨率。2021-2024，美國的CPI通膨率分別爲4.7%，8%，4.1%，和3.2%（2024/1-7月平均）。這個平均高達5%的通膨率高於里根總統第二個任期以來的所有總統，金融危機之後的2010-2020期間則平均爲1.7%。拜登任期內的大部分時間美國經濟處在高通膨之中，這讓他承受了不少的批評。 不過，拜登任內實現了一次從經濟復甦到過熱，然後實現軟著陸的壯舉，在最近的9月18日看到了他任內的第一次美聯準降息，這在任期的末尾可算是爲他增加了一些安慰。
1962年以來第二高的任期內平均財政赤字率。拜登四年的赤字率分別爲11.9%, 5.4%, 6.2%, 6.7%（2024是最新的CBO預測，利息支付提高較多）, 平均爲7.6%。作爲比較，2013-2019平均是3.6%， 2020年因爲新冠疫情達到了最高的14.8%。以4年任期均值做比較，1962年以來拜登的7.6%僅次於歐巴馬第一個任期的8.6%（爲了應對次貸危機後的緩慢復甦），川普的6.6%位列第三。 其中市場普遍關心的利息支付佔比（因爲國債利率的提高），在2023年達到2.4%，較疫情前2019年的1.8%顯著提高，2024年預計爲3.1%，CBO預測從此開始進入一個長達十年的高利息負擔時期。 在上一個高通膨時期（1970-1980），利息支付佔比GDP比重從1.4%上升到1.9%；到了1980年代隨著名義GDP增速的下降，利息支付佔比GDP增速從1981的2.2%上升到1991的3.2%（1960年代以來的最高）；此後逐漸下降，到2002年首次下降到2%以下。
總體強勁的股票和地產市場。拜登任內的股市可謂是經歷了驚濤駭浪，2021年是一個強勁的牛市，標普500漲幅接近27%；然後在2022年通膨壓垮了股市，美股進入熊市，全年跌幅-20%； 2023年美國經濟超預期沒有進入衰退，牛市在質疑中悄悄起步，2023年全年是個大牛市。 2024年軟著陸繼續，通膨雖有反覆但最終還是下行了，標普500截止9月底全年漲幅達到20%。 美國的住宅價格表現的相當有韌性，2021年初到2022/6月凱斯-席勒房價指數大幅上漲，因爲高利率2022/7-2023/1房價經歷了短暫的下跌（幅度約爲5%），此後隨著經濟的好轉房價再度上漲，從上任到2024年6月，美國房價總體上漲了38%，年化漲幅超過9%。
應該說，拜登任期內的美國經濟儘管缺點明顯，但是「成績」還是主要的，特別是任期內實現的經濟「軟著陸」是創造了歷史的。不過，這些經濟表現在多大程度上能夠歸功（或者歸罪）於拜登經濟學，我們尚需要更多的分析。
難有作爲的年度財政預算
美國總統每個財政年度會提交給國會一個年度預算草案。在2024年3月提交給國會的「2025財政年度預算案」中，總額爲6萬多億美元，佔比絕大多數的強制支出（mandatory spending）已經由既有立法規定，基本沒有改動的空間。 總統能夠影響的可斟酌支出（discretionary）總額爲17890億美元，佔財政總支出低於1/3，佔2024年GDP比重大概爲5.5%。 在這個可斟酌的財政預算中，大部分支出也已經是既定的（例如日常的政府和軍隊維護運作開支），總統能夠更改的其實十分有限。以2025年的預算草案爲例，國會預算辦公室分析顯示基礎非國防支出總額爲7630億美元（同比增速2%），比2024年度預算變動最大的項目包括，健康項目比上年有90億美元（10%）的成長，日常政府服務有60億美元（31%）的成長，國際事務有50億美元的成長，退伍軍人事務支出則有60億美元的下降。 國防支出在不同領域的調整幅度更小。可以看出，總統能夠操作的空間只是對既有龐大預算的微調，很難產生多大的宏觀效果。一年一度的總統財政預算，很難成爲實現總統經濟政策的主要「抓手」，這樣我們把目光轉向年度財政之外的經濟法案，看看其對拜登的「三個支柱」有多大影響。
第一支柱：聰明的投資
2021年11月透過的基礎設施和就業法案總金額有1兆美元，但考慮到很多投資是無論如何也會有的，該法案實際淨增加的投資大概是2500億（美國國會預算辦公室測算）。整個投資週期接近10年，因此平均到每年規模不算大。 這個規模不大的基礎設施投資獲得兩黨大多數的支援，在參議院以69票對30票透過。這個法案共識度很高，很難說體現了拜登經濟學的特點。
2022年8月「半導體促進和科學法案」獲得國會透過，總金額大約2800億美元，其中530億美元用於補貼企業在美國建設晶片工廠，以及和晶片製造相關的研究經費支援，此外還有工廠投資的稅收減免。2000億美元用於更廣泛的科學和技術研究，包括增強學校的科學技術教育，增強高新技術領域的供應鏈建設。 這個法案爭議也不是太大，在參議院以64票對33票獲得透過。從對單一產業的支援力度來說，這算是最近幾十年最大的，但是從宏觀經濟以及IT行業投資規模的角度看，2800億總支出要平均到4-5年內，每一年金額並不是很大。
2022年8月，拜登政府的「通膨消減法案」也獲得透過，總金額超過8000億美元，其中有3700億美元用於新能源領域的投資，這符合了拜登應對氣候變化和能源可持續性的主張，算是一個「聰明的」投資。 拜登促進位造業迴流的努力好壞參半。 在前期的政府補助下，很多晶片和新能源相關的廠房開工建設，中國的媒體廣泛報導了美國製造業廠房投資的大幅成長。但是最近的美國媒體報導發現，這些投資在設備投資和投入運營的階段並不順利。
總體而言，拜登主張的「聰明」投資，金額總體有限，效果似乎還沒有體現出來。
第二支柱：對中低收入羣體的支援
拜登經濟學的另外一個支柱是支援普通家庭，最大的重點是對中低收入羣體的轉移支付。 2021年1月就任總統後，拜登立刻推出了「美國振興計劃法案」並在3月獲得國會批准。 該法案總金額達到1.9兆，給予居民、企業、和地方政府大量的現金補貼(大部分支出項目年內到期，給地方政府的資助有的可以延續到2024年），這些加速了經濟復甦，到2022年中美國失業率降低到了3.4%，總就業人口恢復到疫情前。 但是這麼大的刺激法案也為後面的通膨埋下了伏筆，實際上2021年4月CPI通膨達到4%，通膨已經初見苗頭，這個法案無疑是火上澆油。 2021年的名義GDP增速是11%，實際GDP是5.7%，均是多年新高。 該法案當時引起的爭議也是巨大的，法案在衆議院獲得了220支援票和211反對票，在參議院是50票支援，49票反對，完全是按照黨派投票。
2022年8月的通膨消減法案有相當大一部分是關於居民醫保福利的，例如鼓勵醫保基金和製藥公司談判以降低採購費用，對居民某些藥物的個人負擔費用設置上限，還有對居民購買醫療保險進行補貼。
在勞工政策上，拜登是最近幾十年裏對工會最爲支援的總統，這也可以算是縮小收入差距的努力。但是從數據上看，他的政策目前對勞動力市場還沒有顯著的影響。 拜登一直努力尋求上調聯邦最低工資，但是沒有獲得成功。
總體來說，在給中低收入居民支援上，拜登做到了最大的努力，結果也是最明顯的。 從數據上看，美國聯邦財政支出裏面收入保障的項目（income security，包括失業救濟，育兒支援，家庭支援，營養支援等）在2021年高達GDP的6%，高於2020年川普任內的4.9%，而2019年僅爲1.4%。不過政府補貼是短效的，2022年上述數據下降到了2.3%，2023年下降爲1.7%。
第三支柱：反壟斷，促進競爭和消費者保護
美國的反壟斷職能由聯邦貿易委員會（FTC）和司法部下轄的反壟斷部門分工開展，前者還有一塊很大的職能是消費者保護 （反欺詐，反虛假宣傳，等）。拜登在2021年提名了FTC的新主席Lina Khan，時年僅有32歲的巴基斯坦裔英國公民，因爲她在反壟斷問題上有新的見解和主張。她在2017年學生時代發表的法學論文「亞馬遜的反壟斷悖論」迅速爲她贏得學術和政界知名度，由此可見美國思想市場的開放度非同一般。「悖論」一文開宗明義反對芝加哥學派以價格理論爲核心的反壟斷思路，主張在網路科技時代恢復對傳統反壟斷理論中「競爭過程和競爭結構」的重視。她對經濟學「帝國主義」也頗有微詞，在史丹佛大學面對一羣經濟學家的研討會上說在反壟斷領域經濟學家的影響「有些過頭」了。
上任後她主張反對束縛勞工的同業禁業協議，對大型醫藥公司的反競爭性行爲進行起訴，最爲引人注目的則是對大型科技公司的反壟斷訴訟（比如亞馬遜）和一些商業行爲的指控（例如Facebook）。 她領導下的FTC對大公司的收購兼併進行了更嚴格的審查，阻止了很多重磅的潛在收購。 2022年FTC的年報披露，該年度該部門對公司兼併快速批准申請的獲批率只有0.37%， 而2021年是19.6%（拜登上任第一年）， 作爲對比該數據在先前多年則是平均高達80%，也就是絕大部分兼併都是快速獲批。對於瞭解拜登政府對反壟斷和維護市場競爭的超級嚴格立場，上述數據可能是最有說服力的了。
拜登對大公司「濫用權力」的壓制還體現在一些稅收政策上。「通膨消減法案」對年度10億美元以上的公司利潤徵收最低15%的稅，對股票回購徵收1%的稅，這些收入將在未來十年總計降低財政赤字約3000億美元。（未完，待續）
注：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作者爲經濟學博士，金融從業者
本文編輯徐瑾 Jin.Xu@FTChinese.com